最後歲月(1)
但這種寧靜、溫和中的喜悅,僅只維持了一兩年。1965年3月15日,周作人終於將路吉阿諾斯的《對話集》全都譯出,共約計四十七萬言。——在這大功告成的喜悅後面又預伏下了什麼呢?
4月8日,又是信子的三周年忌。思前念后,由已死想尚生,周作人終於寫下一段自白:“余今年一月已整八十,若以舊式計算,則八十有三矣。自己也不知活得這樣長久。過去因翻譯路吉阿諾斯《對話集》,此為五十年來的心愿,常恐身先朝露,有不及完成之懼。今幸已竣工,無復憂慮。既已放心,便亦怠惰,對於世味漸有厭倦之意。殆即所謂倦勤歟?狗肉雖然好吃(厭字本從犬肉),久食亦無滋味。陶公有言:聊乘化以歸盡,此其時矣!自寫遺囑已有數次,大要只是意在速朽,所謂人死銷聲匿跡,最是理想也。”②④轉引自《周作人晚年書信》,第460、465頁。
4月26日,周作人果然重立遺囑,以為“定本”。其全文如下——
余今年已整八十歲,死無遺恨,姑留一言,以為今後治事之指針爾。死後即付火葬,或循例留骨灰,亦隨便埋卻。人死聲銷跡滅,最是理想。餘一生文字無足稱道,惟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②
周作人早在青少年時代還在南京讀書時,即有人生無常之感,此時人生之願已達,頓生厭世之意,亦是自然。周作人自稱唯物論者,以“疾虛妄”自命,積八十年人生經驗,深知死後被利用之苦(其兄魯迅即是前車之鑒),渴望人死即“聲銷跡滅”,亦是自然。剩下的唯一願望是期待後來的論者能夠充分認識他最後留下的《對話集》的價值。但他恰對此沒有信心。因此,在寫完遺言后加上一筆“但”書:“但是阿波馬多洛斯的神話譯本高閣十餘年,尚未能出版,阿波馬多洛斯著《希臘神話》(原名《書庫》),周作人原於1937年即為文化基金編譯委員會譯過,后該會遷至香港,註釋尚未譯全,原稿已佚亡。從1950年7月起只得從頭譯起,以一年工夫本文同注各佔10萬字以上,於1951年6月13日脫稿。譯完后,因出版總署於1951年將翻譯事交開明書店,譯稿也交開明書店。后開明書店改為青年出版社,此譯本也無下文。則亦是幻想罷了”。④
此時周作人對於自己的五十年的心愿最後能否實現,已不抱任何幻想,這心境已是夠悲涼的了。但歷史很快就要證明:即使做了這樣的最壞的思想準備,周作人——不,中國的整整幾代知識分子,仍然過於天真善良。他們哪裏想到,就在周作人立下遺言,企望善死善終時,將周作人,以至整個知識分子,整個民族掃蕩已盡的羅網已經撒下!
周作人早就應該有所覺察了。1964年8月,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幾經周折,終於在香港《新晚報》上開始連載,但不到兩個月,即又遭到“腰斬”,編輯部並受到上級訓斥:“這個時候還去大登周作人的作品,這是為什麼?”羅孚:《〈知堂回想錄〉瑣憶》,載《魯迅研究動態》1988年第1期。這顯然是一個信號。周作人對此事的反應是:“至於為什麼,則外人不得而知了”——他是佯作不知,還是不願意知?
1966年3月,周作人因有感於邢台地震,又繼之狂風不止,人們驚懼不已,用轆轤體作諧詩一首:“春風狂似虎,似虎不吃人;吃人亦無法,無法管風神”③轉引自《周作人晚年書信》,第525、536頁。——這幾乎已是不祥的讖語。
接着,他又開始玩骨牌過五關之戲,不則僵卧在床——周作人的精神防線,徹底地垮了。
4月19日,周作人翻譯《平家物語》第六卷脫稿——周作人的“工作”最後地結束了。
5月17日,夜發現尿中有血,至6月25日醫院確診為前列腺腫瘤。
7月2日,他開始閱讀《魯迅全集》中的雜文——是因為無書可讀,還是出於對魯迅的懷念?據周建人回憶,魯迅病危之時,也是在讀周作人著作的。
7月9日,他的日記里突然出現“聞蟬鳴”三個字③——他仍然掙扎着,緊緊抓住大自然的生機,頑強追求着生命的趣味與歡樂。
7月12日,傍晚北京地區突降大雷雨。周作人一生酷愛“雨”的意象,在他的筆下,寫過“只是蜘蛛似的一縷縷地灑下來”,“細得望去都看不見”的,使人“既氣悶”又閑適的冬天的雨周作人:《雨天的書·自序》,第1頁。,寫過想像中的“大漠之上,大雨之下……悠然進行”的雨中豪情周作人:《雨天的書·苦雨》,第5頁。……但從未見過如此的狂雨,並夾帶着地震似的悶雷——莫非這真是一種預兆?
現實的種種徵兆確實不妙:7月10日,《集郵》停刊;7月20日,《北京晚報》停刊……周作人都一一小心而慎重地記在日記里。他顯然預感着政治的暴風雨就要來臨了。
7月31日,他在日記里寫下了極為沉重的一頁:“此一個月不做一事,而辛苦實甚往日,惟憂貧心勞,無一刻舒暢,可謂畢生最苦之境矣。”周作人:《雨天的書·苦雨》,嶽麓書社1987年7月第1版,第5頁。周作人原指望在世事全部交代清楚以後,可以平靜而安寧地離開這個世界,並從此銷聲匿跡;卻不料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要再遭一次磨難——莫非這真的是在劫難逃?
周作人於急難之中,突然想起了章士釗,他是**的座上客,能否求助於他呢?於是匆匆寫了一信。卻又在當日日記中寫道:“此亦溺人之藁而已,希望亦甚微,姑且一試耳。”③轉引自《周作人晚年書信》,第536~538頁。一星期後,章士釗派了他的秘書王益和前來致意,並未說什麼實質性問題,卻允再次來訪,周作人於是“隨時期計其到來,作種種妄想……”③——恰恰是四十年前,章士釗是“三·一八”慘案元兇之一,周作人曾與他作了針鋒相對的鬥爭;而現在,周作人卻如此急切地把他當作“救命稻草”——歷史開了怎樣一個殘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