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獄與審判(3)
在最終宣判之前,著名記者黃裳曾到老虎橋模範監獄訪問過周作人,並且留下了《老虎橋邊看“知堂”》的報道。文章如實記下了他眼中的周作人及與周作人的談話——
一會兒,我在窗外看見一位獄吏帶了一個老頭兒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周作人,不過在印象中,是早已有了一個影了的,現在看看“正身”,大抵差不多。他穿了府綢短衫褲,淺藍襪子,青布鞋,光頭,瘦削,右邊龐上有老年人常有的瘢痕,寸許的短髭灰白間雜,金絲眼鏡(這是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過的“唯一”的一副金器,三十年前的老樣子)。
與想像中不同的是沒有了那一臉岸然的道貌,卻添上了滿臉的小心,頗有“審頭刺湯”的湯裱褙的那種脅肩諂笑的樣兒。
請他坐了下來。他搓着手,滿臉不安,等候我發問。這種“會審”式的訪問很糟,簡直沒有什麼話好說,只問他這兒過得還好么?他回答還好。我問,這是第幾次來南京了,他說南京是他做學生時住過的地方,以後來往路過也有好幾次,最後又含糊地提起上前年的那一次南遊……
後來他提到最近沒有再審的消息,大約是在收集證據吧?有一位律師願意為他辯護。他自己寫過一篇自白書,兩篇《答辯狀》,所說的話大約都在那裏了。我即發問,一向是佩服倪元璐絕口不言一說便俗的他何以在這次法庭上又說了那麼許多不免於“俗”的話?這很使他有些囁嚅了。最後他說,有許多事,在個人方面的確是不說的好,愈聲明而愈糟,不過這次是國家的**,情形便又微有不同,作為一個國民,他也不能不答辯云云。他重複聲說,現在想說的只是一點。起訴書中說他“通謀敵國”,而日本人也說他“反動”是“大東亞思想之敵”,事實上絕對沒有在兩方面都是“敵”的人。除了這一點以外,其餘的都可不說。
他又說文人報國的方法,也只有寫寫文章,不誤人便好。他又說其實也可以上前線去一刀一槍的。本來是海軍出身,還是武人哩。……
我又問他是否還有集外文沒有收集?他說沒有了。我又記起了有一次偶然在《中華日報》上剪了下來的《參拜湯島聖堂紀念》的文章。他就說這些應酬文章照例是不收集的,也還有許多在外面。我不禁又想起那張穿了軍裝檢閱童子軍的照片來,問了他,他好像覺得無所謂,馬上答說,他“演戲兩年”,那些都是丑角的姿態云云。
最後話題轉到苦雨齋的藏書,我問他是否都已封掉,他答不知。雖然可以通信,但是也不好再去問這些事了。……
未能免俗,我又要他寫點東西,如近詩之類,他說近來很久不曾作詩了。也難怪,在老虎橋邊是很少可能有打油的“雅興”的。他想了一會兒說有一次在監中為一位朋友題畫的詩,寫了下來:
墨梅畫出憑人看,筆下神情費估量。
恰似烏台詩獄裏,東坡風貌不尋常。
為友人題畫梅知堂
讀了這詩頗使我“有感”。正如他說過的一句話,雖然是在說別人,也難免不涉及自己,這裏“筆下神情費估量”,正是寫《自白書》時的寫照吧?居然“風貌不尋常”,這在我一些也看不出來,只覺得這個“老人”的愈益醜惡而已。很奇怪,這詩沒有衰颯之音,而反倒頗有“火氣”,豈真是愈老愈要“向世味上濃一番”乎?
時間拖得太長也不大好,只好請他回去休息了。我就又向所長說希望看一下他們的獄中生活,就又由一個獄吏陪了我走進了“忠”字監。這是一個小院子,裏邊是孤零零的一所紅磚房。其中是一間間的小房間,從門板上面的一小塊鐵絲網窗中可以望進去,房子極小,可是橫躺豎卧的有五個人,汪時、劉玉書、唐仰杜這些老奸都赤了膊席地而卧,有的在一疊餅乾匣上面寫信。梅思平在裏面的角落裏看書。殷汝耕在看《聊齋》,王蔭泰藏在牆角看不見。走到第四間,“知堂”剛剛回來,在裏面一角里的席地上,脫下了他的小褂小心地掛在牆上,赤了膊赤了腳在席上爬,躺下去了。旁邊放着一個花露水瓶子。
我又想起了剛剛的那首詩,好一個“東坡風貌不尋常”。不過這兒我沒有嘲諷的意思,那情景,真已是夠凄慘的了。黃裳:《金陵五記·老虎橋邊看“知堂”》,第29~32頁。
誰曾料到,周作人還會有這樣一副狼狽相呢?歷史真是太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