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物”(3)

“出土文物”(3)

在日本文化上有一種特色,便是“簡單”,在一樣東西上精益求精地干下來,在吃食上也有此風,於是便有一家專做羊肝餅(羊羹)的店,正如做昆布(海帶)的也有專門店一樣。結果是“羊羹”大大的有名,有純粹豆沙的,這是正宗,也有加栗子的或用柿子做的,那是旁門,不足重了。現在說起日本茶食,總第一要提出“羊羹”,不知它的祖宗是在中國,不過一時無可查考罷了。

近時在中國市場上,又查着羊肝餅的子孫,仍舊叫作“羊羹”,可是已經面目全非。——因為它已加入西洋點心的隊伍里去了。它脫去了“簡單”的特別衣服,換上了時髦裝束,做成“奶油”、“香草”各種果品的種類。我希望它至少還保留一種,有小豆的清香的純豆沙的羊羹,熬得久一點,可以經久不變,卻不可復得了。倒是做冰棍(上海叫棒冰)的在各式花樣之中,有一種小豆的,用豆沙做成,很有點羊肝餅的意思,覺得是頗可吃得,何不利用它去製成一種可口的吃食呢。

讀者這才明白,所談確實不只“羊羹”一物而已,“這一切東西都是如此的”,而且還能從字裏行間品出作者的一點悵惘之情。這類既曉暢又含蓄的文字,確實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不同時也表現着周作人的某種人生境界嗎?還有一篇文章,說到“對於炮仗這件物事,在感情上我有過好些的變遷。最初小時候覺得高興,因為它表示熱鬧的新年就要來了,雖然聽了聲響可怕,不敢走近旁邊去。中年感覺它吵得討厭,又去與迷信結合了想,對於辟邪與求福的民間的願望表示反對……近來不好說老,但總之意見上有了改變,又覺得喜歡炮仗了,不但因為這聲音很是陽氣,有明朗的感覺,也覺得驅邪降福之思想並不壞”,因為“這是一切原始宗教的目的”,反映了“生命之保全與其發展”的本能要求。周作人:《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後·爆竹》,第154、155頁。這裏的理解與寬容,大概確實是老年人的境界吧。

但完全的與世無爭於周作人似乎也不可能。對於一些心裏不以為然的事情、高論,周作人仍忍不住要說上幾句,或者這就是所謂本性難移吧。比如**提出雙百方針,提倡“百花齊放”,有人“卻又嚷嚷有毒草不許放”,周作人即著文反駁,強調“凡是花都應放,不論毒草與否,不能以這個資格剝奪他的權利”,周作人:《談毒草》,載1957年4月25日《人民日報》,收《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後》,第174頁。這是典型的自由主義論調,與他在《自己的園地》的立場毫無變化;周作人在1956年堅持此論,是冒了幾分風險的。在私下的言論就更為放肆。例如周作人於1958年5月20日給曹聚仁的信中,就上海魯迅墓前的塑像發表了一番議論:“死後隨人擺佈,說是紀念其實有些實是戲弄,我從照片看見上海的墳頭所設塑像,那實在可以算是最大的侮弄,高坐在椅上的人豈非即是頭戴紙冠之形象乎?假使陳西瀅輩畫這樣的一張像,作為諷刺,也很適當了。”這一段話公開發表后,竟引起了軒然大波,至今仍有人因此而不能原諒周作人。其實,死後被利用的預感,一直像惡魔一樣糾纏着魯迅,使他不得安寧。他早就說過:“待到偉大的人物成為化石,人們都稱他偉人時,他已經變了傀儡了。”魯迅:《華蓋集續編·無花的薔薇》,《魯迅全集》第3卷,第256頁。正有見於此,魯迅才給後人留下遺言,諄諄囑咐“忘記我”。魯迅:《且介亭雜文·死》,《魯迅全集》第6卷,第612頁。周作人不過重複了魯迅自己也早已認識(預見)的真理與事實而已。當然,以周作人的身份(在一些人看來,周作人既已是十惡不赦的漢奸,他的一切言行自是出自反動的動機),以周作人與魯迅間曾經發生過矛盾(有些人至今仍將純屬私人的兄弟失和看作是周作人的彌天大罪),由周作人來說這番話,會引起風波,是可以想見的。周作人大概也會預料到這一點,但卻偏要說,這也是一種師爺脾氣吧。在這一方面,周作人與魯迅又是極其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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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人物解密:周作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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