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物”(2)
在曹聚仁來訪兩個星期以後,9月23日,周作人與王古魯、錢稻孫在文聯工作人員佟韋的陪同下,離開北京前往西安,先後遊覽了鼓樓、慈恩寺、大雁塔、碑林、華清池、半坡村遺址、霍去病墓等名勝古迹,參觀了陝西省博物館、國棉四廠、新西和印染廠和桃溪堡村。在西安期間還觀看了越劇《晴雯》,出席了西安市文聯、陝西作協舉辦的宴會,於10月12日返回北京,歷時半個多月。周作人後來寫了一篇《西安的古迹》,發表在《陝西日報》上。文章談到慈恩寺的大雁塔“那‘塔勢如湧出’的大建築物經歷了一千二百多年的歲月,巍然直立着,看了叫人不自覺地感到興奮”;談到了“東郊半坡村的新石器晚期遺址”,“這石器時代據說距今只有五千年,那末可能在唐虞時代千年以前。平常聽說史前的事情,往往是幾萬年前,現在就近得很多了,所以不禁發生了些親切之感”。據同行的佟韋回憶,周作人在參觀工農業生產建設時,興緻也很高,一再說:“自己很少出門,到外邊看看,大開眼界,耳目一新,精神也好了起來”,“工業的發展實在可觀,這是我沒有想過的,也是第一次看見的”。在西安的桃溪堡村,周作人一邊走一邊與農民交談,打聽生產、生活情況,並且說:“聽說人面桃花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如今這裏生產好了,百姓安居樂業,是我未曾料想的。”在西安,正逢國慶節。周作人一行登上西安人民大廈樓頂,眺望披上節日盛裝的西安市和街上敲鑼打鼓的人群,不禁感慨萬千。周作人指着天上的雲彩說:“天地之間的一切的事物都是在變化着的,那天上的雲也在不停地變化着,今天的中國,也確實變了。”佟韋:《我認識的周作人》,載《魯迅研究動態》1988年第1期。佟韋的回憶大抵是真實的;周作人自1945年入獄后大多時間都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第一次接觸書齋以外的世界,自然是會有滄桑巨變之感的。在西安期間,周作人應當地《陝西日報》之邀,寫了一篇回憶魯迅的文章,題目叫“魯迅的笑”,以為不注意魯迅的暢懷大笑,不會真正理解魯迅。這其實也是表達了他自己的心情的。讀者不是也因此看見了一個真誠地笑着的周作人嗎?
回到北京后不久,周作人又參觀了官廳水庫,並出席了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大會。這是周作人在新中國成立以後,第一次在群眾性公開集會中露面,在新華社作了公開報道后,自然引起了全國以至全世界關心周作人及中國新文化事業的人們的注意與強烈興趣:這是否意味着周作人從此又公開地回到文化界來了呢?
周作人這一時期甚至開始有了外事活動。8月20日,他與錢稻孫一起在北京飯店會見了日本來訪者谷川徹三。在10月份又會見了應邀參加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活動的日本老作家長與善郎、宇野浩二、里見。樓適夷回憶說,長與善郎“他們到京后就提出要會見周作人,並要求不要陪人,不用翻譯。我們都同意了。會見以後,文聯要我去看看周作人,同他隨便談談。他大概了解我的來意,主動談了與日本作家談話的內容。對方主要關心他在國內的生活狀態。他表示生活比較安定,工作也很順利。不久前文聯還專門派人陪他去西安參觀,他對祖國建設事業的發展,表示非常滿意。後來又談日本作家表示對蔣介石有好感,因為日本失敗后沒有要求賠款,又懷疑我們對日本友好,是否意圖赤化日本。周作人對此都作了一些適當的合乎分寸的說明,後來我向文聯照樣作了彙報”。②樓適夷:《我所知道的周作人》,載《魯迅研究動態》1988年第1期。周作人在與日本作家會見時,說話既“合乎分寸”,會見后又主動向樓適夷彙報,已是夠小心的了;但樓適夷在二十多年後回憶此事時,仍表示“他到底說了什麼,我是有懷疑的,因為後來我在日本的報刊上,看見過這幾位作家訪華后的觀感,是對我們表示惡意的。如認為尊重魯迅,也是一種虛偽的政治手段等等。這裏邊有沒有與周作人談話的影響,就不能說了”。②從樓適夷的這番回憶中,我們大概就不難了解周作人當時的實際處境了吧?
但周作人仍然抓住了歷史給他提供的這個機會。在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的熱潮過去以後,他繼續地給全國各地報刊寫稿,從1956年11月至1959年12月,周作人一共寫了約九十篇散文,陸續以長年、十堂、啟明等筆名發表在《羊城晚報》《新民晚報》《文匯報》《人民日報》《工人日報》等報刊上;連同1956年8月至10月所寫魯迅回憶文章,共一百多篇,是繼《亦報》隨筆之後第二個寫作**。這些散文曾編有《木片集》,交由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版,已做三校,卻因形勢變化而未能問世。現均收入嶽麓書社1988年印行的《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後》(陳子善編)中。周作人在《木片集·小引》中說:“所寫的文章大抵是就我所知道的,或是記得的,記這一點下來,至於所不能熟悉的則不敢去觸動它,仍舊是守以不知為不知的教訓。”周作人經過這幾年的風波(即使不是親歷,也有耳聞與目睹),大概已經失去了新中國成立初期曾有過的趕上潮流的熱情與自信,也不再提改造。他知道自己已經改造不了,即使改造了別人也不會相信,倒不如還本來面目,我行我素:不熟悉的,例如國家政治之類,即不去觸及它,此為“以不知為不知”;熟悉的,並且有興趣的,不妨勉力寫去,此為“知之為知之”。這大概就是《木片集》與《亦報隨筆》的主要區別所在吧。因此,《木片集》中最精彩耐讀的,還是周作人所拿手的描寫民俗風物的短文,如《蒲公英》《愛竹》《種花與種菜》《梅蘭竹菊》《不倒翁》《羊肝餅》《牙刷的起源》《南北點心》《古怪的植物名》等等,都是寫得十分精粹的文字。其中有幾篇通過對某一食物、植物的考證,或作中外文化比較,或談中外文化交流,都以小見大,集知識與趣味為一爐,此類題材、文字,似乎非周作人莫屬。就說《羊肝餅》這一篇吧,劈頭一句話就很抓人:“有一件東西,是本國出產的,被運往外國,經過四五百年之久,又運了回來,卻換了別一個面貌了,這在一切東西都是如此,但在吃食有偏好關係的物事,尤其顯著”,這才款款道出“有名茶點‘羊羹’”的大名。然後,說明“羊羹”本是中國土產,對其製法、原名作了一番考證,又說如何由日本僧人帶回日本。在將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后,才真正進入文章着力點,寫了以下兩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