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門之內(1)
……周作人稍稍懂事以後,就注意到,居住在大台門內的每一個家族成員,晚上外出都要點上大燈籠,搖晃的燭光把淡黃色燈殼上三個黑色的大字映照得分外醒目:“汝南周”。它所喚起的,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充滿溫馨而又略帶凄涼的回憶……
據周作人祖父周福清會試履歷上所說,始祖“元公,宋封汝南伯,元封道國公,學者稱濂溪先生,從祀文廟”。燈籠上的“汝南”指的就是宋代理學大師,以“出淤泥而不染”的《愛蓮說》而名垂史冊的周敦頤的爵位。周作人後來寫有《數典詩》,其三即是歌詠這位祖父所說的“始祖”的。詩云:“清逸先生百世師,通書讀過愧無知。年來翻遍濂溪集,只記篷窗夜雨詩。”並有如下小註:“……著有《濂溪集》七卷,內有《通書》《太極圖說》,後者在說明天地之根源,研究萬物之始終,這是他對於宇宙的看法。《通書》是發揮《太極圖說》的原理,從他的宇宙觀推到人類社會之倫理”。詩載1969年7月《明報》第43期,收《知堂雜詩抄》,嶽麓書社1987年1月第1版,第22頁(所引小注未錄入)。以周敦頤為始祖,周氏家族有八百多年的歷史。
但周作人的三弟周建人對“汝南周”另有自己的理解:“我相信我們原籍是河南省汝南縣”;宋朝“徽、欽二帝被金兵挾持而去,康王趙構在愛國將領宗澤等人的保衛下,在今天的河南商丘(那時稱南京)即位,史稱南宋。可是,趙構仍不想抗戰,反而倉皇南逃,不久,金兵長驅直入,趙構只得逃到越州(紹興);後來,又逃到明州(寧波)”,“周家的祖先也有可能為了躲避金兵,從汝南來到紹興落戶……那麼,我們家族已經有七百多年的歷史了”。周建人:《魯迅故家的敗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7月第1版,第13~14頁。
但按家譜記載,又有另一種說法:始祖周逸齋於明朝正德年間(1506年—1521年)定居會稽竹園橋,距今已有四百年的歷史。周作人在《數典詩》中詠道:“清道橋頭百姓家,逸齋遺教是桑麻。關門不管周朝事,數典何因學畫蛇。”並自注云:“吾家始遷祖居越城清道橋(俗稱青黛橋),名已逸,家譜中追稱之曰逸齋公,時在明正德年間,以前悉不可考。周氏例稱出於周公,吾家則存疑,雖郡望亦稱汝南,但以逸齋公為第一世,至不佞才十四世也。”如此,周作人是相信家譜的說法的。
祖父福清公在1899年(時魯迅十九歲,周作人十五歲)曾在給他的兩個孫子的“恆訓”中,關於家史說了如下一段話:“予族明萬曆時,家已小康(述先公祭日,俱萬曆年裏),累世耕讀。至乾隆年分老七房,子七房,合有田萬餘畝,當鋪十餘所,稱大族焉。逮嘉道時,族中多奢侈,遂失其產。”周介孚:《恆訓》,載《魯迅研究資料》9輯,現存魯迅手抄本。福清公這裏所講的周氏家族由興至衰的歷史大抵是真實的,待到魯迅、周作人這一代出世時,周氏家族已經像《紅樓夢》裏王熙鳳所說的那樣,外表上“轟轟烈烈”,內里“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了。但劉姥姥說的也對,“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儘管往日的豪華排場已經消盡,但也依然可以不愁吃,不愁穿,過着精神與物質都有餘裕的消閑生活——這種小康局面正是養育周作人的最適宜的土壤。
周作人後來回憶說:“我覺得很是運氣的是,在故鄉過了我的兒童時代……本來已是破落大家,本家的景況都不大好,不過故舊的鄉風還是存在,逢時逢節的行事仍舊不少,這給我留下一個很深的印象。”周作人:《立春以前·立春以前》,第173~174頁。
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傳統節日,而中國這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節日卻分外的頻繁,並且別有情趣。周作人的家鄉紹興過“四時八節”都有一套禮儀。所謂“四時”,即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所謂“八節”,即元宵、清明、立夏、端午、中秋、重陽、立冬、年節。四時八節的禮儀,據紹興地方志記載,大約可以追溯到春秋末的吳越風俗。因此,過“四時八節”,對終歲勞累的人們來說,自然是一次精神的放鬆與休息,地方與民族的文化傳統也就悄悄地融解在各種半是祭祀、半是娛樂的活動中,潛移默化地滋潤、影響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傳統節日在周作人的童年,存留下如許斑斕、炫目的色彩,直到晚年,周作人還為之心蕩神移,寫下了一首又一首“兒童雜事詩”。儘管這已是落日對於晨曦的追憶,但依然可以讓人們感受到那沒有隨着時光流逝,而永遠積澱下來的傳統文化特具的魅力。
於是,在煙霧繚繞、鞭炮繁響之中,在忙碌而歡樂的人群中間,我們彷彿看見了:周作人和他的小夥伴們在跳着,唱着,叫着,笑着……
上元設供蠟高燒,堂屋光明勝早朝。
買得雞燈無用處,廚房去看煮元宵。周作人:《知堂雜詩抄·兒童雜事詩·甲之四,上元》,第60頁。
元宵,土話叫“湯圓”。紹興有“上燈湯圓落燈糕”的俗語,紹興的元宵香甜可口,鄰近的寧波湯圓更馳名中外,逗人饞涎。
中元鬼節款精靈,蓮葉蓮華幻作燈。
明日雖扔今日點,滿街望去碧澄澄。周作人:《知堂雜詩抄·兒童雜事詩·甲之二三,中元》,第64頁。
雖說是“鬼節”,卻無幢幢鬼影;蓮花幻化,街衢一片碧澄,是頗有些詩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