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記憶
光緒甲申年十二月初一,即1885年1月16日,紹興東昌坊口新台門周家,又一個嬰兒呱呱墜地。
“我的誕生是極平凡的”——1961年,七十六歲老翁周知堂寫他的《回想錄》時,反覆強調,“沒有什麼事先的奇瑞,也沒見惡的朕兆。”
然而,伴隨這嬰兒降世的,卻是一個浪漫的傳說。
一位堂房的阿叔,那天出去夜遊,夜半歸來,走進內堂大門,彷彿看見一個白須老人站在那裏,轉瞬卻不見了。——這可能是他醉眼蒙中,把什麼看花,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幻覺,但他卻相信了。因為,後半夜,周家門內,真的出生了一個嬰兒,而且是男的。
於是,一個流言悄悄傳開:這男孩是老和尚投胎轉世的——至於什麼時候“白須老人”變成了“老和尚”,那就誰也弄不清楚,誰也不想去弄清楚了。
於是,這嬰兒剛剛出世,手腳都還沒有來得及伸展,就嘰嘰喳喳有了吉、凶、臧、否兩種議論——
“老和尚轉世,不是‘頭世人’。這孩子命中注定,比那些頭次做人什麼也不懂的,要深諳人情世故,有出息!”
“不過,老和尚轉世,總有點‘特別’,特別就不免頑梗,這……”又有人發出擔憂。
不管人們怎麼說,這“老和尚”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周家興房老二——壽這是周作人外祖父給取的名字。據周作人說,這“”字,“原來乃是一位在旗的京官的姓,碰巧去訪問我的祖父。那天他得到家信,報告我的誕生,於是就拿來做了我的小名。其後揀一個木旁的同音的字,加上了‘壽’字,那麼連我的‘書名’就有了。但是不湊巧,木部找不着好看的一個字,只有木旁的一個字,既不好寫,也沒有什麼意思,就被派給我做了名字”。(《知堂回想錄·五三,我的筆名》)的心上了。以至於五十年後,他在寫“自壽詩”時,首聯就寫下了“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兩句,由此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自然,這都是后話。
小壽睜開眼睛,環顧這新奇的世界時,他看見了什麼呢?
……遙遠的、最初的記憶似乎是模糊的,又彷彿格外地清晰。
周作人只記得兩件事:他和他的妹妹睡在一起,有一回看見她腳上大拇指,圓圓的,短短的,太可愛了,便情不自禁地咬了一口。妹妹大聲哭起來,大人急忙趕來,才知道是二哥哥的惡作劇。但他有沒有因此而挨打呢?周作人怎麼也記不得了。妹妹叫端姑,1887年生,1888年因天花夭逝,年未滿周歲。
另一個忘不掉的記憶是,從小總是生病,長得十分瘦小,老是吃不夠,也許患的就是“饞癆病”。稍大一些才知道,這是因為沒有奶吃,雇了一個奶媽,而這奶媽原來也沒有什麼奶水,為騙得小孩不鬧,便在門口買種種東西給他吃,結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看見什麼東西又都要吃。為了對症服藥,大人便什麼都不給吃,只准吃飯和腌鴨蛋。處於這惡性循環中的小孩一定是很痛苦的。但周作人說: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兒童的最初記憶,人的最初記憶,大抵都離不開本能的欲求。但誰會料到,對“人的本能”的重視,竟會成為周作人以後人生選擇的基礎呢?
現實的問題倒是,這個世界能夠容得下這位有着強烈的本能**的、瘦小的兒童嗎?又能給他的成長提供什麼呢?
答案似乎是現成的:只要翻開歷史教科書,就不難看到,這“小和尚”出世的1885年初,正是光緒甲申冬季之立春以前。周作人後來回憶說:“甲申這一年在中國史上不是一個好的年頭兒,整三百年前流寇進北京,崇禎皇帝縊死於煤山。六十年前有馬江之役,事情雖然沒有怎麼鬧大,但是前有咸豐庚申之火燒圓明園,後有光緒庚子之聯軍入京,四十年間四五次的外患,差不多甲申居於中間。”周作人:《立春以前·立春以前》,上海太平書局1945年8月第1版,第173頁。在甲申本年,中法戰爭以中國簽訂屈辱條約為結束。這確實是一個內外交困的時代。整個國家、民族正無可避免地走着歷史的下坡路,統治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制度處於整體崩潰的前夕。
但能否由此推出一個結論:周作人的童年必然是充滿着危機、苦難呢?
不能,現實生活的邏輯絕沒有純粹思辨的推理這麼簡單:不僅歷史發展趨勢的實現需要一個過程,而且,在中國這樣的大國,外患造成的影響波及浙東山區,也還要一段時間。這就是說,儘管時代的大氣候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周作人故鄉的小氣候,卻暫時風平浪靜,維持着封建末世的太平景象。
於是,出現了周作人短暫的金色的童年。
“中國最後一代傳統的知識分子”這一命題就具有了雙重含義:這一代人既感受到了傳統文化的沒落與腐朽,又最後一次直接領悟着(以後缺乏系統的傳統教育的幾代人所無法感受的)傳統文化的內在魅力。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儘管已“近黃昏”,“夕陽”的最後一瞥,仍然是撩人情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