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雲主事應了,可容嫣過意不去,畢竟公事要緊啊。
虞墨戈笑了,直接擺了擺手,雲主事便去了。
容嫣知道他向來做事深謀遠計,不是魯莽之人,只得認了。
兩人下船,怕耽誤時間,容嫣忍着難受,好不容易馬車終於到了松江府,才歇了一日,便開始忙了起來。
江南棉花正是花鈴期,滿田的花已經由花苞漸漸開出白色的花,遠望去紅綠相間,白星點點,別是一番秀美之景。
不過容嫣沒時間研究棉的種植,這些自有鄭德裕,她還是得學習紡織之道。
松江富庶是出了名的,蘇、杭、嘉、湖四府均以紡織業着稱,但只有松江府成為了棉紡織業的中心,來之前,容嫣也打聽了些許,江南的絲紡織業一般都是以官營為主,唯獨特殊的便是松江府的棉紡織,始終停留在私營作坊的生產階段。
這倒是和肅寧紡織生產方式相同,沒有統一的管理,都是以家庭手工業模式自給自足,在滿足生活及賦稅的前提下,將剩餘的棉紡織品流入市場……
「到底是為什麽呢?」馬車裏,容嫣撩起車窗帘布,望向漫漫田間,囈語道。
虞墨戈正闔目休息,聞聲睜眼,淡淡道:「什麽為什麽?」
容嫣嘆了聲,「松江府很多土地不適合種水稻和桑,卻適合種木棉,這確實為紡織提供了基礎,但是北方棉產量也不見得比江南低,為何偏是『棉則方舟而鬻於南,布則方舟而鬻諸北』呢?」
虞墨戈笑了,「江南本就是紡織中心,三大織造皆立於此,技術當然是各府不能及的。」
「這我明白。」容嫣放下車窗帘,看向他,「且不說各地需求,便是你提到的朝廷每年賞賜軍士及邊境互市的棉布便要數十萬匹,且皆出於松江,也不是官營大批量地生產供應市場,如何能供應得來?」
「這便要你自己探究了。」虞墨戈笑着把她攬進懷裏,點了點她額頭,道:「我帶你去個地方,你便懂了。」
「去哪兒?」
「金山衛。」
容嫣以為在金山衛看到的景象會如肅寧一般,不過更繁盛罷了,也許到處都是各種良品棉布,可到了才知,她在各家的作坊里竟除了紗,什麽都沒看見,唯一的幾匹棉布還是從松江府買來的。
等打聽了才知,原來金山衛的婦人善於織麻為綱,而織棉布技術不及松江府,織出的布市價極低,於是她們只到紡棉為紗這步為止,其後將紗賣給松江其他善於紡織的作坊,進行下一步加工。
容嫣終於懂了,雖然同肅寧一般,但隨着紡織業的不斷發展,內部出現了專業化分工,軋棉、紡紗、織布,這些步驟開始分割,各個地方專門從事一種工作,不但使得技術精化,更是形成了一條生產鏈,提高了產量和效率。
如此,表面看上去依舊是小作坊,但早已從自給自足過渡為市場銷售,而且非但如此,松江地區還出現了專門收購棉布的布號,以及後續加工的染坊、踹布坊等等,產業如此完善,不得不讓容嫣佩服。
如此,每個步驟、每項工作都有他的技術技巧,那麽容嫣要請的可就不只是一位師傅了。
軋棉、紡紗這種基礎類型的工作倒還好,技術性不算高,掌握技巧便好,故而師傅們也不吝賜教,且他們的收益要遠小於織布,所以只要給出足夠高的傭金,他們是很願意隨容嫣去的,但紡織便不行了。
這個道理和在肅寧一般,而她早預料到了。
紡織是最後一道工序,花樣繁多,難度高,都是靠手藝吃飯的,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即便傳授也總會留那麽一手,況且每個作坊擅長紡織的棉布品種各有千秋。
松江到底是個開放的地方,即便是來學藝的,他們也不會冷臉相迎,與容嫣聊了些時候,技術問題沒談下來,倒是被他們繞了進去,聽聞容嫣在北方廣種棉花,竟欲意收購。
容嫣搖頭,若是如此,她前來還有何意義?
可眾人笑容可掬,就是不鬆口,容嫣也沒了主意,不過她想起表兄葉寄岑曾經告訴她的話,直着不行,那便繞過去,沒有行不了的路。
從古至今都一般,人脈就是個突破口,當初買田,虞墨戈不也是告訴她,先找個熟悉的人引着她入手嗎?可江南這地方,思來想去,也只有外祖母的祖家可依靠了。
臨行前,二舅父葉承稷還特地吩咐了跟隨的管事,也給容嫣留了信,若是有麻煩便去找沈氏一族。
可問題是,沈氏在應天府,關係扯不扯得到松江不說,一去一回也要浪費時間,她等得了,虞墨戈等得了嗎?她可不想因為自己耽誤了他的事。
容嫣抿茶思量着,該說的都說盡了,眼下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然而對方也一心想收購她的棉,還在等着她的答覆……
「付老闆,聽說您不但有三間織棉作坊,您還有家牙行是吧?」虞墨戈淡淡地開口道了句。
打容嫣一行人入門,幾位老闆、掌柜便瞧出兩人不一般。別看松江遠離京城,但江南富庶繁華,什麽人他們沒見過?容嫣年紀不大,那言談舉止非富即貴,再瞧她身後那位,氣質矜貴凜然,天生就帶着王者之勢,不是出身王侯將相,也必然差不遠,所以這也是他們始終熱情的原因。
這會兒,聽他這麽問了,付老闆笑了笑,「是,這也不是什麽秘密,在座幾位老闆有幾個不是如此的,自產自銷,不是也省了中間剝削,節省利潤。」
「不僅省了利潤,也賺了不少吧。」虞墨戈接着笑道。
小作坊織出的布流入市場比較分散,不能集中,當需要大批量供貨時,採購便成為一項困難的工作,於是牙行便產生了,他們收集織戶的紡織品,聚少成多,之後大批量賣給需求者,從中賺取差價,作為織戶和購買者之間的溝通,他們也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存在。
但像付老闆這樣,自己有作坊、有牙行,不但可以直接出售自家的棉布,還可以低價收購其他零散織戶的布再高價賣出,必然賺得更多。
不過這些都是合理合法的,屬於正常交易,付老闆也無須隱瞞,於是笑着點了點頭。
「不過最近怕是行情不太好吧?」虞墨戈又道了句。
他這話把大夥都說愣了,瞧着這位帶了仙氣似的公子哥,也摸不清他到底尋思什麽,又到底想說什麽。
付老闆怔了須臾,依舊不失禮儀地含笑道:「這位公子,大夥兒都是生意上的人,您有話大可直接道來。」
虞墨戈聞言,清冷一笑,「朝廷每年收購的棉布是固定的,流向其他各府的布也有限,且利潤極低,江南稅收舉國居首,所以沒有暴利,如何在滿足日常生計及賦稅的前提下還能支撐江南的富庶?因為賣到西洋吧,然而這可不是朝廷的對外經貿。」
聞言,幾位老闆登時愣住,其實這些在江南都是不成文的規矩,三大織造是官營,紡織品自然由朝廷賣給西洋、暹羅等地,利潤極高,而餘下那些私營作坊的布,要不以極低的價格被朝廷收取,從而轉賣,要麽便是他們自己出售,也就是「私市」,在不影響朝廷的前提下,地方官對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能夠提高當地收益,增加自己的收入,他們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這種對外的「私市」不是幾個牙行便能做到的。
松江沿海海運交通便利,所以這些交易便是由那些專門從事海上貿易的人完成,這些人置買硝黃、絲棉等違禁貨物,與東瀛、暹羅、西洋諸國往來貿易,說直白了就是走私。
因朝廷的海禁政策,即便他們推進了海上貿易,但依舊是違法的,因為沒有約束,他們甚至在西洋和東瀛之間倒賣火器,並且聲勢越發壯大,甚至被稱為「海上霸主」。
如今浙江及東南沿海倭患嚴重,這些人也無疑成為了朝廷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