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一章(5)
炳璋讓耿東亮一手提了香,另一隻手摁在自己的腹部,整個上午只讓耿東亮張大了嘴巴,對着那條孤直的香煙“mi”或者“ma”。
對炳璋來說,聲音是這個世界的中心、這個世界的惟一。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圍繞着“聲音”而生成、而變化的。所有的聲音裏頭,人類的聲音是聲音的帝國,而“美聲”則是帝國的君主。正如察里諾所說的那樣,“人類的音樂就是**與精神,理性與非理性的諧調關係。”察里諾所說的“人類的音樂”當然只能是“美聲”,別的算什麼?只能是馬嘶、猿啼、犬吠、獅吼、雞鳴和母豬叫春。人類的“美聲”足可以代表“人”的全部真實、全部意義。它既是人類的精神又是嚴密的科學。精神是歌唱的基礎,而科學則又是精神的基礎。他要求的聲音必須首先服從生理科學,而同時又必須服從發音科學。然後,這種聲音就成了原材、質地,在人類精神的引導下走向藝術。幾十年當中炳璋在這所高校裏頭發現了好幾部“好機器”,發現一部他就組裝一部,整理一部,磨合一部。可是學校就是學校,所謂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最多四年,他的“好機器”就會隨流水一起流走的,然後便杳無音訊。他們就會湮沒在某個水坑裏,吸附淤泥,生鏽,最後斑駁。聲樂教學可是無法“從娃娃抓起”的,你必須等,必須在這部“機器”的青春期過後,必須等待變聲,否則便會“倒倉”。最要命的事就在這兒,“青春期”過後,“機器”沒有修整好,而“機器”的“方向盤”都大多先行裝好了,你無法預料這部“機器”會駛到哪裏去。
炳璋能做的事情就是碰。說不定能夠碰上的。也許的。他的激情與快樂就在於“碰”。又碰上了。
是的,又碰上了。
炳璋對耿東亮說:“你怎麼能在浴室里唱那麼大的詠嘆調呢?太危險了,它會把你撕裂的——要循序漸進,明白了嗎?循序漸進。所有的大師都這樣告誡我們,察科尼、加爾西亞、卡魯索·雷曼、卡雷拉斯。你只有一點一點地長。像你長個子,像太陽的位移。成長的惟一方式是寓動於靜的,甚至連你自己都覺察不出來。什麼時候你覺得自己有‘大’進步了,十拿九穩得回頭重來。失去了耐心就不再是歌唱,而是叫喊。只有驢和狗才做那樣的傻事。叫喊會讓你的聲帶長小結的。小結,你知道,那是個十分可怕的魔鬼。”
但耿東亮的聲音始終有點“沖”,有“使勁”和“擠壓”的痕迹,有“磨擦”的痕迹。炳璋跑到廚房去,抱出來一隻暖水瓶,拿掉軟木塞,暖水瓶口的熱氣十分輕曼地漂動起來了。炳璋指着瓶口,讓耿東亮注視“氣息”飄出瓶口時那種自然而然的樣子,那種類似於“嘆息”的樣子。炳璋隨後就要過了耿東亮的手,讓它罩在自己的口腔前。炳璋又開始“ma——”。耿東亮的手掌感受到一種均勻而又柔和的氣流,真的就像瓶口的熱氣。炳璋說:“明白嗎?”耿東亮說:“明白。”炳璋一邊點頭一邊退回到琴凳上去,說:“放鬆,吸氣,像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