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二章(1)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二章(1)

整整一個冬季,耿東亮只糾纏在“mi”和“ma”之間。糟糕的是,炳璋並不滿意。他總能從耿東亮的聲音裏頭發現不盡如人意處。在炳璋面前,耿東亮的身體從來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機體,它被炳璋的聽覺解構了,總有一些要命的零件妨礙了“聲音”從機體裏頭髮放出來。不是喉頭就是腹膜,不是上顎就是咽喉。這些部位不再是發音器官,而是罪人,它們破壞了聲音,使聲音難以臻於完美。然而炳璋不動聲色。他的神情永遠像第一天,專註、肅穆,帶着一種“儀式”感。炳璋的誨人不倦近乎麻木,他的耐心與時間一樣永恆,你永遠看不到他的失望,他的急躁。他四平八穩,一絲不苟,沒有一處小毛病能逃得過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炯炯有神。他守着你,對你的身體內部無微不至。

炳璋說:“聲音飄。聲音沒有根。”炳璋說這句話的時候把耿東亮帶進了衛生間。他打開了水龍頭,在水槽裏頭貯滿了水。炳璋取過一隻洗臉盆,放進了水裏。炳璋對耿東亮說:“把臉盆覆過去,握住它的邊沿,用兩隻手往上拽,把它拽出水面。”耿東亮伸出手,伸進水裏。把覆過去的洗臉盆往上提拉。水在這個時候呈現出來的不是浮力,相反,有一種固執的與均衡的力量往下拽,往下吸。炳璋說:“吃力嗎?”耿東亮說:“吃力。”炳璋說:“這隻洗臉盆就是你的橫膈膜,在你吸氣的剎那,它往上抬,然而,上抬的時候有一種力量在往下拽,把這拽住!——它拽得越有力,聲音就越是結實有力,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隨後就是“mi”“ma”,用炳璋的話說,像他“那樣”。

炳璋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了。虞積藻也一樣,開始喊耿東亮“孩子”。他們喊耿東亮“孩子”的時候,不是像父親,直接就是父親。他們的表情、腔調全都是父母化了,很自然,很家常,耿東亮就像是他們親生的了。炳璋的年紀可以做耿東亮爺爺,然而,炳璋的身上洋溢出來的不是爺爺性,是父性。他的刻板與固執在耿東亮的面前成了一種慈祥與無私,以那種“望子成龍”的款式籠罩在耿東亮的四周。炳璋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他像一個真正的父親,尋找與光大“兒子”身上的遺傳基因,看着“兒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像自己這樣”。炳璋的習慣行為越來越多地覆蓋在耿東亮的身上了,耿東亮的走姿與行腔都越來越像炳璋了。耿東亮在許多時候都有這樣的感覺,在他做出某一個小動作的時候,突然會覺得自己就是炳璋,彷彿是炳璋的靈魂附體了:藉助於他的肌體完成了某個動作,耿東亮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總之,他越來越像炳璋了,不是刻意仿作的,只能稱作耳濡目染,或者說,只能是炳璋的精心雕琢。同學們都喊他“小炳璋”了。同學們真的都這麼叫了。這裏頭沒有任何譏諷的意思,相反,它隱含了一點羨慕與嫉意,“小炳璋”,這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能說耿東亮這小子命好。

耿東亮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失落。說不上來。這麼說可能就準確些了,耿東亮又有些開心又有些失落。耿東亮只能用滿臉的麻木打發了這樣的內心追問。

炳璋為耿東亮制定了一份詳盡的計劃,這一份計劃涵蓋了耿東亮全部的大學生涯。這個計劃不僅涉及了耿東亮的聲樂訓練,它甚至波及耿東亮的日常舉止和每天的起訖時間。炳璋修正了耿東亮說話時候的面部表情,那些多餘的表情在炳璋的眼裏是“不好”的,時間久了,重複的次數多了,會影響人的精神,會成為一種“長相”,凝固在臉上——每一個藝術家都應當對自己的長相負全部的責任。藝術家只能是冷漠的、傲岸的、舉止有度的、收放得體的。藝術家站有站相,吃有吃相。“呱嘰呱嘰地喝稀飯怎麼能和藝術家聯繫在一起呢?”不能。所以耿東亮只能“像炳璋那樣”,讓“藝術”首先“生活化”、“生命化”。炳璋的要求只說一遍,不重複,不苦口婆心,你要是做錯什麼了,他就會把脖子很緩地轉過來,同時把眼珠子懶懶地轉過來,看你一眼。這是一種親切的告誡,讓你自律,讓你自己和自己較着勁,讓你沒有一天能夠自在,讓你累。

許多夜晚炳璋會把耿東亮留下來,像俄羅斯人那樣,用很考究的瓷杯喝一點咖啡。這樣的時刻炳璋會把早年的錄音磁帶取出來,整個客廳就洋溢在炳璋年輕時的聲音里了。那是他留蘇的日子裏留下來的歌聲。機子很舊了,磁帶也很舊,有一些塵埃和雜音,噝噝啦啦的,聽上去好像下了雨。炳璋、虞積藻和耿東亮在這樣的時候會坐在一起說些話。這時的炳璋會很健談,說出來的話也沒有太強的邏輯性,有點像自語,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他們甚至談起一些很世俗的話題,談吃,談喝,談彼得堡的咖啡與麵包,談裙子、布拉吉、頭巾,還有幾十年前的某一天的天氣。他們還談到生死。炳璋說,他從小就很怕死。現在也一樣。死是很無奈的,會把你的歌聲帶到泥土的下面去。但是炳璋說,現在好多了。炳璋望着耿東亮,像真正的父親凝視着真正的兒子。炳璋伸出一隻手,拍在耿東亮的肩頭,說:“你在,我的歌聲就不會死。”

然而炳璋並不總是這樣寧靜。他在傾聽自己的磁帶的時候有時會毫無預兆地激動起來。他一激動就更像父親了,有些語無倫次。他把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歪着腦袋,目光裏頭全是追憶似水年華。“你聽孩子,”炳璋眯了眼睛微笑着說,“你聽孩子,你的中音部的表現多麼像我,柔軟,抒情,你聽……”炳璋乾脆閉上了眼睛,張開嘴,嘴裏卻沒有聲音。但他的口型與錄音機里的歌聲是吻合的,就彷彿這一刻他又回到莫斯科了,正在表演自己的聲音。炳璋打起了手勢,臉上的皺紋如痴如醉。在磁帶里的歌聲爬向“HighC”的時候,炳璋張開了雙臂,在自己的想像裏頭擁抱自己的想像物……歌聲遠去了,停止了,但是炳璋靜然不動,手指蹺在那兒,彷彿餘音正在繚繞,正在以一種接近於翅膀的方式顫動它的小羽毛。炳璋睜開眼,雙手擁住了耿東亮的雙肩。他的目光在這個瞬間如此明亮。他盯着他。“你就是我,孩子,”炳璋大聲說,“相信我,孩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昨天,你就是我的今天。跟着我,你就是我。我一定把你造就成我。”炳璋滿臉通紅。但他在剋制。他的激動使他既像一個父親同時又像一個孩子。耿東亮十分被動地被這位父親擁住了雙肩,有些無措。無限茫然的神情爬上了他的面頰。他想起了母親。炳璋熾熱而又**的關愛使他越來越像他的母親了。炳璋說:“你不開心?你不為此而振奮?”耿東亮堆上笑,說:“我當然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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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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