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十三章(3)
戰爭在死亡的廢墟上終止了。一場討好與一場虛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體內。
第二天一清早耿長喜就回到父親那邊去了,從父親的床下取出了父親當年的殺豬器具。這些器具都上了牛油,被棉布緊裹着,擦去牛油之後它們鋥亮如初。老父親曾經是方圓三十里最出色的屠夫,他殺豬的樣子氣勢如虹,每一頭豬在他的面前都像一件舊線衣,只要他抓住一隻線扣,用力一拽,豬身上的所有部位就會一節一節拆下來。他殺豬的樣子使你相信豬這個東西原來只是死的,他一殺才殺出了生命,哪兒是頭,哪兒是爪,哪兒是下水,哪兒是皮肉。這一帶的生豬都爭先恐後地盼望着成為他的刀下鬼。但老父親洗手了,他成了中國**耿家圩子支部的領頭人,只好把手上的手藝放下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光大父業,他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個樸素的真理去教育兒子。但兒子遊手好閒。兒子荒廢了父親的手藝,讓父親的手藝成了一堆廢鐵,存放在沒有光亮的床鋪下面。
耿長喜把父親的手藝從床鋪底下撿起來,大聲對父親宣佈:“我想殺豬。”
父親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他把兒子的所為僅僅理解為浪子回頭。父親讓老伴兒到灶上去燒開水。他拿了一隻小板凳,點上旱煙,端坐在天井裏頭。老支部書記對着自家的豬圈努努嘴,用這個無聲的舉動告訴兒子,現在就開始。兒子打開柵欄,把黑豬放進了天井。父親說:“走到豬的後面去,捉它的後腿,要快,要猛,一抓住就發力。”耿長喜的身手比父親更為敏捷,他依照父親的指點放倒了黑豬,一隻膝蓋頂住了生豬的脖子,隨後從腰間扯下褲帶,捆好黑豬的兩條後腿,再捆好黑豬的兩條前腿。耿長喜取出父親的洗臉盆,放上水,對好鹽,一手提了臉盆一手提了長凳重新走回天井。父親拽了黑豬的後腿與尾巴,兒子的嘴裏銜了點紅刀夾着黑豬的前腿與耳朵,把黑豬架在了長凳上。父親說:“慢進快出,下手要穩、准、狠!”兒子點點頭,騰出右手,從牙齒與牙齒之間取過刀,在黑豬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慢慢地往肉里捅。他的手腕強壯有力,做到了又穩又准又狠這三項原則。他甚至把點紅刀的手柄都送進豬肉里去了。父親說:“拔。快。”耿長喜便拔。點紅刀扔在了地上,粘了血,冒着乳白色的熱氣。黑豬的血衝下來,偏偏的,帶着哨音,像年輕女人的小便,聽上去激動人心。豬在掙扎,屎都掙扎出來了。父與子的四隻大手孔武有力,黑豬在哪裏掙扎,四隻手就在哪裏把它穩住。刀口裏的血柱變小了,變細了,父親在身後提起黑豬,刀口裏頭冒出了一串血泡泡。他們等待最後一滴血。血流幹了,只剩下肉,他們一起發力,黑豬的屍體就被他們扔在了地上。耿長喜開始激情澎湃了,在激情澎湃中表現出了無師自通。父親的提醒越來越顯得多餘。耿長喜拿起點紅刀在黑豬的后蹄上側開了一隻小口子,隨後拿起了長長的小鐵棍,沿刀口插進去,在黑豬的豬皮與脂肪之間打通它的氣路。妥當了,耿長喜就把小鐵棍抽出來,把黑豬的后蹄貼在嘴上,用力吹。耿長喜的氣息在豬體的內部柱子一樣四處延伸。豬臃腫起來了,鼓脹起來了,四隻蹄子高高地挺起,像擁抱什麼,一副熱愛生活的樣子。吹滿了氣的黑豬被開水一燙立即就面目全非,耿長喜用刮毛刀不停地剃刮,一刀下去黑毛和黑皮就脫落開去,露出了圓嘟嘟白花花的肉身。耿長喜越戰越勇,越戰越精神,脫了毛,開了膛,取出下水割了頭,一頭活脫脫的黑豬轉眼就成了白亮亮的豬肉。耿長喜高聲對父親宣佈:
“有了這個手藝,鄉巴佬就能變成城裏人啦!”
童惠嫻在往前騎,這個“城裏人”以一種麻木的心情行駛在自己的城市裏。她要去看她的兒子。那是她一生中的惟一。
童惠嫻順着車流爬上了一個坡面。下了坡,再往左拐二百多米,就是師範大學了。上百輛自行車開始下坡,這是騎單車的人最愉快的時光。
不知道是哪一輛自行車絆了一下,摔倒了,漫長的坡面上自行車的車流成了多米諾骨牌,從下到上一個連一個,倒成了一大片。童惠嫻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怎麼回事,一個小夥子的身體已經壓到了她的身上來了,而她自己也壓住了另一個少婦。幾輛小轎車行駛在馬路的隔離欄里側,它們放慢了速度,從車窗里伸出腦袋觀看這一道風景。喇叭也響了,一個孩子在奧迪牌轎車裏大聲尖叫:“好看,好看!”
被童惠嫻絆倒的小夥子爬得快,一站起來就大聲訓斥童惠嫻。“怎麼弄的?二五眼!”而童惠嫻這時候正壓着另一個女人。女人踹了童惠嫻一腳,同樣對童惠嫻吼了一句:“壓我幹什麼?二五眼!”童惠嫻的右膝疼得厲害,彎着腿,對身前一個對不起,又對身後一個對不起。說完對不起童惠嫻才發現盛荷包蛋的飯盒早就飛出去了,油漬浸到了另一個姑娘的肉色絲襪。姑娘站起身,對童惠嫻大聲說:“你看!你看看你!”童惠嫻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姑娘的腳早就踩到了荷包蛋上去了,鮮嫩的蛋黃飛濺出來,黃黃地攤了一地。而跟上來的車輪也把飯盒軋扁了。童惠嫻心疼,嘴裏卻只會“對不起”,而她越是對不起抱怨她的人也就越多了,就彷彿這些行動是她的一次陰謀。童惠嫻扶起車,推到安全島上,眼裏頭一片亂,腦子裏一片空。等所有的人從地上起來了,童惠嫻才想起來自己的傷。傷口有些疼,像在罵她。傷口往肉里疼,童惠嫻就差對傷口說對不起了。車隊重新流動起來之後,童惠嫻還沒有緩過神來。她自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