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關河》二(5)
"柳師傅,傳咱們去領價銀啦!"不知哪位同行一聲招呼,把柳知秋從浮想聯翩中喚醒,他定定神,整整衣帽,剛邁出房門,就聽得孩子們在大呼小叫着"師傅!師傅!"徑直跑來,天壽居中,懷抱着挺大的兩個點心匣子,滿臉通紅,又興奮又激動,另兩個一左一右,也高興得滿臉是笑。柳知秋連忙制止道:
"快別!這是什麼地方,可不敢放肆!再說嗓子是咱的命根兒,跟你們說過多少回了,不許大喊大叫!……好了好了,得賞了不是?我瞧瞧。"
"是太后老佛爺賞的呢!"天壽一歪小腦袋,少有的得意。
柳知秋不答碴兒,只一樣一樣看那些賞物,故意問:"都是好東西,打算怎麼收着藏着才放心啊?"
天壽不假思索地說:"點心孝敬爹媽,那麼多的銀錁子分給姐姐還有師兄,二師兄得雙份兒……"
"應該的,"柳知秋點頭,"多虧天祿機靈,救了你的場。"
"我……我自己想留下點兒,留這倆小錢和這面小鏡子!"
柳知秋笑道:"小子好眼力!這玻璃鏡子不用說是西洋進貢,買都買不着的精緻玩意兒;這倆小錢叫娘娘錢,是當年康熙老祖宗為他老人家的皇祖母特製的,每個一兩重,八成金子二成銅,如今可是寶物了,比真金貴上十倍都不止!……好好收着當你的傳家寶吧!好了,把東西收拾好,跟我一起去領了價銀就該回家了。"
這陣兒一耽擱,他們走進戲台邊的臨時賬房時,同行們都走了。管賬太監見他們進來,滿臉的不耐煩和疲倦一掃而光,竟堆上許多討好的笑紋,說:
"柳師傅,就等着您啦!……按規矩,您的徒弟該在歌童班的冊子裏,雇價是每班二十兩……"
"謝謝您啦!"柳知秋笑着連連作揖,這比在外頭唱堂會報酬高出一倍。他接着就去印泥盒上按紅了右手拇指,問道:"在哪兒打手印?"
"慢着慢着,您別急呀,"太監笑着直搖手,"還有話說哪!我們戲提調【戲提調:在堂會或大會串的演出中,負責安排戲碼、分配演員的總管。大多由精通戲曲、資深望重的老梨園擔任。】說了,您的這班子不一般,要擱在小班的冊子裏,雇價是每班一百兩。喏,這是銀子,在這兒打手印兒。"
"哎呀,謝了謝了!"柳知秋喜出望外,稱謝不已。太監在他耳邊悄悄說:"別謝我,得謝他老人家!"還小心翼翼地沖身後方努努嘴兒。
柳知秋回頭一看,不遠的柱子旁邊站着位三十歲上下的老人家,挺胸背手昂着頭,器宇不凡。沒人敢不稱他老人家的,因為他頭上是兩重冠頂鑲紅寶石的貂帽,身上是四團龍四開氣兒的綉袍,這僅低於萬歲爺的親王服飾,把柳知秋嚇得趕緊跪倒叩頭請安。也是福至心靈,驀然間他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小民柳知秋給王爺請安!謝王爺恩惠!"
"哈哈哈哈!"那人仰頭笑了,"起來起來。還真有點兒眼力見兒,多咱見過我來着?"
"回王爺的話,小民從未見過您老人家,只是心下里揣想,宮裏頭唱這麼樣的大戲,場面這麼大,這總戲提調,除了您老人家大行家,再沒別人幹得了!"
"哈哈哈哈!"親王又仰頭笑了一陣子,打鼻煙壺裏捏了點鼻煙抹進鼻孔里,慢慢走過來,"甭凈給我灌米湯說好聽的!今兒你的玉筍大露臉,請個安、說個謝字兒就行了?"
"但凡王爺用得着,小民當效犬馬之勞。"
"真的?……啊哈,這不就是那三棵玉筍嗎?叫什麼來着?天福天祿天壽?好名字啊!過來,讓我瞧瞧!"
剛才柳知秋請安稱謝的時候,三個孩子也跟着跪叩跟着起身,一聽到親王的名號,他們都心裏害怕,見師傅頻使眼色催促,才戰戰兢兢地往前挪了幾步。
親王綿愷,在京師梨園行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尊貴無比。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別的業績和能耐,倒是憑着他第一等的戲迷出了大名。他不但愛看戲演戲,還非常懂戲;不但好結交昇平署唱戲的太監,還好在自己府邸里豢養優伶,平常總有三四個班子伺候着。可怕的不在他網羅名優進他的王府戲班,並拿這些伶人當名花一樣供養玩賞,可怕的是經他玩賞過的名花往往沒了下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誰也拿不着這位王爺跟名花失蹤有關連的證據,誰也沒膽量去碰一碰這頭等的皇親國戚,只能私下裏傳說親王是京師頭等"摧花手",並互相告誡:寧餓三天飯,莫見王面!
惹不起還躲不起?
今兒個硬是躲都躲不起了!
柳知秋暗暗叫苦,但願在宮裏,在他親娘恭慈皇太后的好日子裏,這位王爺能收斂幾分,不至於太放肆。
孩子們還沒走到跟前,那位親王已經急不可待,伸手一攬,把小小的天壽摟在懷裏了:"哈哈!好個乖孩子!長這麼俊!大了還不成個千嬌百媚的狐狸精啊?'小尼姑年方二八',你個一八的孩子怎麼就把個二八小尼姑唱得這麼活靈活現呢?你知道小尼姑思春思的是什麼呀?……哈哈,怪不得老太后疼你,我也怪心疼你的,來,香一香!"他說著就拿鼻子和嘴湊到天壽粉嫩的小臉上又是嗅又是親,嚇得天壽臉都白了,滿眼是淚,把腦袋扭來扭去,一個勁兒地躲……
柳知秋眼睜睜地看着,毫無辦法,還得賠笑臉,--王爺喜歡他的兒子是瞧得起他,他敢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