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2)
於是我們就有了接下來的三天的旅行。
我們終究沒能見到爺爺。或者說,爺爺終究沒能見到我。到達那個小縣城灰濛濛的長途車站時,那個來接我們的男人,就是我——爸說,我爺爺在三小時前死了。然後他有些遲疑地看着我,他沒變,就是老了點兒。他笑笑,不自然地跟我媽媽說:要是在大街上碰上,我可認不出了。我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在說我。
之後我們就又開始上路。一部麵包車,拉着活人和死人一起去到我家鄉的村莊。三天時間,見識了鄉村的葬禮。人們大哭大號然後大吃大喝。居然還搭檯子唱戲。那戲也是高亢凄厲但是鮮艷徹底的調子。原來死人是用來提供一個狂歡的機會給活人的。也正因為這個活人們才會紀念他們。這時候我想起了方可寒。我覺得這樣的葬禮其實非常適合她。不過沒有人給她辦葬禮。她家裏的人已經冷酷到了黑色幽默的程度。那時候肖強才跟我們說,其實方可寒住院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治療過,她姑姑說了,因為沒錢。沒錢到連骨灰盒都是肖強去買的。
想起這個我突然很難過。
我穿過了人群,悄悄從戲台後面溜了出來。一路上像首長一樣不得不回應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們的笑臉。這些天一些總是喜歡跟在我身後的小孩子一見我回頭就像群小麻雀一樣四散跑開。我就這麼一個人來到了夏夜的田野。
老實說,這所有的一切都讓我陌生。黃土高原,窯洞,農作物的清香,牛和馬和豬,遠處傳來的不是黃河也是黃河支流的聲音,和這些不說普通話的人們。我之前只在張藝謀的電影裏看過。不過我喜歡這裏的寂靜。寂靜得像是一個開滿鮮花的墳場。尤其是晚上。一隻豬大智若愚地看着我,我覺得它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發現我應該對這隻終究會被我們吃掉的豬表示友好。
我揀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坐下。空氣很清新。清新得讓我懷疑聯合國專家今年為什麼要來這裏調查環境污染問題。——但是沒錯的,地理老師還說我們一定得記住這件事,高考說不定會考。我想起來了,專家們調查的重點是水土流失,用文藝一點的話說,就是這個傷痕纍纍的高原。
地理書上講過四大高原。青藏,雲貴,內蒙古,它們美麗而荒涼。只有我們這兒,荒涼而已,沾不上美麗的邊兒。至少我這麼認為,水土流失嚴重得就像是這片高原已經被五馬分屍。到處都是很長很深的溝壑,聽說,兩個人常常是可以隔着溝壑喊話,但是要走到一起,走上一天也未必碰得了面。聽聽這裏的地方戲和民歌吧,連情話都得不知羞恥地喊出來,讓它們被風沙打磨過,才能談一場戀愛,很牛郎織女,不過天河是土做的。
但是在那個夏夜的晚上,也許跟那隻智慧的豬有關,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是這個高原,這條河流,這些田野,這些動物們支撐起我們生活的城市的。那個被我們北明中學所有人輕視抱怨的城市原本來自一個這樣深邃的夏夜的田野。來自一種如此廣闊的荒涼。相形之下,輕浮的人,只能是我們。我們只知道居高臨下地同情一下希望工程照片里失學小姑娘的大眼睛。然後心底暗自慶幸:還好那不是我。我們就是股市上的那些泡沫——不對,泡沫之間也有區別,有小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也有張國榮唱的“天空海闊,要做最堅強的泡沫”,也有洗潔精和洗滌劑的泡沫,我們當然是最後一種。
我在涼爽中抬起頭,我看見了滿天星斗。
我以前一直以為,“繁星滿天”不過是語文課本里的“景物描寫”。根本沒想到它會像天楊一樣催出我的眼淚。
那時候我特別想念天楊。我的身體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潔凈而清新的**。我想和天楊**,在這兒,在這片無邊無垠的星空的寂靜中。一直假裝開放,假裝前衛的我今天才理解“性”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與佔有無關,與墮落無關,與隱諱無關,與罪孽無關,甚至與**無關。我想要天楊。就算我們倆改變不了已經成為泡沫的這個事實,那就讓我們合為一體,高高興興地接受這寂靜的譴責和撫慰。不管這寂靜是如何判決的,在我心裏,她永遠是小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另外一場幻滅。
回到家以後我又開始昏天黑地地睡。某個下午,天楊來了。
她臉色蒼白神情寧靜。穿了一條蘋果綠的連衣裙。大領口,露着美麗的鎖骨。她抱緊我,吻我。不再是那種帶着水果氣味的清新的吻,我當然知道那代表什麼。我只是無奈地想:離開了那片星光,什麼都變味了。
那天下午,我們終於做了,其實我們早就該做了。
那條蘋果綠的連衣裙像層蟬蛻一樣輕飄飄甩到空中。我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端詳她的臉龐。樓下傳來了羅大佑的《童年》,開得震天響。我就在這不倫不類的背景音樂里一點一滴地撫摸她。
在她的震顫中,我來臨。她抖得像只鳥,可是她非常寧靜。
“福利社裏面什麼都有,就是口袋裏沒有半毛錢,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隔壁班的那個女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嘴裏的零食手裏——”
去你媽的隔壁班的女孩吧。我惡狠狠地,甚至是殺氣騰騰地想。我們的皮膚在熔化。她睜大幹凈的眼睛對我斷斷續續地說:“像坐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