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1)
[江東]
我知道她在撒謊。那天,在肖強的店裏抱緊她的時候,我撞上了肖強的眼睛。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但是我告訴自己那只是猜測而已。
是她自己印證了我的猜測的。自從那天之後,她就一下子變得安靜了。順從得讓人詫異。其實在方可寒死之前,她一直都是安靜的。但那時候是種自得其樂的安靜,甚至散發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氣。現在,她的安靜是受過重創的安靜。就好比一條河全都流幹了,只剩下河床上乾枯狂躁的裂紋,想不安靜都沒辦法了。
在這樣的安靜里,她看我,看別人,看風景的眼神都有了變化。是種凄楚而甜美的表情。說真的過去我從不覺得她漂亮只覺得她很可愛很有味道,但現在她是嫵媚的。正是這突如其來的嫵媚讓我明白了她的蛻變。
可我還是心疼她。毫無原則地心疼。那種並非因我而起,卻為我而綻放的嫵媚讓我重新迷戀上了她,像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一樣迷戀着她。當她和我一起坐在冰涼的大理石台階上的時候,她出神地看着遠處的天空——原先她總是以一種孩子樣的貪婪看着我。然後回過頭,對我輕輕一笑。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笑容是在乞求。我於是緊緊握住她的小手,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我依然是她的親人。
我願意相信她。願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並不是我偉大。因為我沒有勇氣和力氣再折騰。七月很快就要到了,我害怕高考,我不能想像自己在這個時候失去她。自從入了五月之後,我媽開始變本加厲地每天半夜給我端湯送水,讓我覺得要是我考不好就得一頭撞死,那時候我就真想念天楊。我除了她其實誰也沒有。
七月七號,考語文。要進考場的時候我把她拉到我懷裏,當著所有老師同學的面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對她說:“加油。”身後唐主任剛想發作的時候,居然是滅絕師太打了圓場,“他們能考好就行,考好就行。”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
七月九號,大家都到學校去等答案。一直等到傍晚。我就在那個人人心浮氣躁的傍晚來到肖強的店裏。他像是剛剛進貨回來。滿屋子都是嶄新的卡帶和CD盒的塑料氣息。他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我問他:“有空嗎?陪我喝瓶啤酒。”
冰鎮的青島啤酒,是夏天裏最性感的東西。我們一句話沒說,只是不停地碰杯,再不停地干。喝到最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兒——”我把碧綠的啤酒瓶摔到他櫃枱上,凝固的綠色像爆炸一樣飛濺開來,帶着啤酒白色的泡沫,我正視着他愕然的眼睛,“肖強,喝完這瓶以後,你就不是我哥們兒了。我就當我從來沒認識過你。”
然後我轉身離開,夕陽在街道的拐角奮不顧身地流着血。
接下來的幾天我睡得昏天黑地,經常一睜開眼睛不知道窗外究竟是黎明還是傍晚。天楊有時候會來家裏找我,空蕩蕩的屋子只有我們倆。我摟着她,我們現在話說得越來越少了,有時居然就一起這麼睡了過去。有一次我醒來,看見她的眼睛悄悄地看着我的臉,我在她的表情里尋找到了她過去那種蠻不講理的痴迷。
“你睡着的樣子,比醒了以後好看。”她在我耳邊說。
她的呼吸吹在我的胸膛上,很暖和。她又說:“結婚,是不是就是這麼回事?我每天都能看着你睡着的樣子。”
“你就這麼想結婚?”我問。
“嗯。天天有人跟我一塊兒睡覺該多好呀,做多嚇人的惡夢也沒事兒。”
“結婚煩着呢,比天天一塊兒睡覺噁心得多的事兒都有的是。”
“要是將來,我真的是跟你結婚的話,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
“說。”
“你不能在我前面睡着。你得等我睡著了才可以睡。”
“難度係數夠高的。”我望着她嫩嫩的臉,笑了。
最近她似乎是從最初的打擊里恢復了一些。臉上又有了過去光明皎潔的神態。和她一起沖淋浴的時候這點就更明顯。那些水珠和她潔白纖細的身體晶瑩到一塊兒去了。我拿着噴頭對着她從頭到腳地沖,她在水霧裏閉上了眼睛,欣喜地說:“就像澆花一樣。”我在那一瞬間從她身上聞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氣息。
陰影的氣息,啤酒香煙的氣息,打口帶的氣息,肖強的氣息。疼痛和屈辱是在那個時候覺醒的。遲鈍而沉重。在淋浴噴頭下面我輕輕擁抱她,她潔白晶瑩,像朵百合花。我捨不得恨一朵我正在澆的花,所以我只能恨肖強。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七月九號我把啤酒瓶摔碎在他櫃枱上的瞬間,然後後悔自己怎麼沒把那個啤酒瓶砸到他腦袋上。
那天晚上我媽神色凝重地走到我房裏來。我納悶地想離高考成績公佈還早得很。要不然就是我和天楊在我的床上酣睡的鏡頭被她撞着了。結果她說了一句非常荒謬的話,她說:“你爺爺要死了。”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弄清楚這句話的含義。簡言之,我爺爺——就是那個和我媽媽離婚的男人的老爸已經病危。那個男人在這個七月的晚上給我媽打了電話,我媽這才知道原來這男人十幾年都沒告訴我在鄉下的爺爺奶奶他已經離婚。現在,這個當初拿我媽媽當沙袋打的男人在哀求她:老人只想再看孫子最後一眼。
媽媽說:我現在還在猶豫。我說你不用猶豫了我知道你最後還是會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