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紐約(4)
我們在羅馬受到同樣的接待,我接受了勳章,總統和部長們都接見了我。
那一次預映《舞台生涯》時,卻發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情。美術部部長建議我繞過那些人群,從後台門進去。
我覺得部長的建議有些古怪,說既然人們那樣耐心地候在戲院外面,想要見我一面,為了禮貌起見,我也應當從正門進去,讓他們看上一眼。
當時我覺得部長有着一種奇怪的表情,他只是柔聲飴氣地重複說,從後邊走可以省卻我許多麻煩。
但是我堅持不肯,而他也就不再勉強我了。那天晚上預映時,戲院外面像往常那樣燈火輝煌。
我們乘的轎車駛近戲院,人群被繩子遠遠攔在馬路那面——我心裏想,他們離開得太遠了。
我竭力裝出了瀟洒大方的神氣,走下轎車,繞到路當中,在弧光燈的照耀下滿臉堆笑,學着戴高樂的姿勢揮起了雙臂。
立刻,捲心菜和蕃茄像連珠炮似的在我旁邊飛了過去。我一時沒看清楚那是些什麼東西,也不知道發生了一件什麼事情,後來只聽見我那位擔任翻譯的意大利朋友在後面傷心地說:“真沒想到,在我國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呀。”幸喜不曾擲中我,於是我們三步並作兩步走進了戲院。
這時我才覺察出當時的情景令人發噱,忍不住哈哈大笑。連我的意大利朋友也只好跟着我笑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那些鬧事的是一些年輕的新法西斯主義者。我應當說,他們那樣扔番茄,並無意使用暴力,只不過是要示威罷了。
他們當中有四個人當場被捕,警局問我是否要向他們提出控訴。
“當然不要,”我說,“他們還都是年輕的孩子。”(他們是十四歲到十六歲的青年。
)於是這件事就被丟開不提了。在我離開巴黎去羅馬之前,主編《法蘭西文學》的詩人路易·阿拉貢來電話,說讓-保羅·薩特和畢加索想要見我,於是我邀他們共進晚餐。
因為他們說要找一個幽靜的地方,所以就選了我旅館的房間裏。給我負責宣傳工作的哈里·克羅克一經獲悉這件事,幾乎是歇斯底里發作。
“這樣,咱們離開美國以來所做的工作都白搭啦。”
“可是,哈里,”我說,“這兒是歐洲,又不是美國,何況這三位都是世界名人。”當時我已無意再回美國,但我很小心,還不曾把真情向哈里或其他任何人吐露,因為我還有一些財產留在美國不曾脫手。
聽了哈里的話,我也幾乎相信,只要是同阿拉貢、畢加索和薩特聚會一次,就無異於是陰謀推翻西方民主制度。
哈里雖然這樣擔心,但後來又特地留下了,讓這幾位先生在他的紀念冊上籤了名。
那一天我不曾邀哈里一同晚餐。我告訴他,說我們期望斯大林會來,不願這件事被張揚出去了。
我對那天晚上的酬酢不太有把握。只有阿拉貢會說英語,而你依靠翻譯交談,就像是在遠遠地打靶子,必須等待射擊的結果。
阿拉貢的臉輪廓分明,人長得很漂亮。畢加索的樣子挺滑稽,人家很可能把他當作一個雜技演員或者小丑,再也不會想到他是一位畫家。
薩特有着一張圓臉,你雖然不容易從他的長相上辨出他是什麼樣的人,但可以看出他有一種精明和靈敏的美。
他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那天晚上宴會散了,畢加索領我們到左岸去看他至今仍在使用的那間畫室。
我們登上扶梯,看見他下邊那層樓上一家住宅門口掛了一個牌子:“敝寓非畢加索畫室——請更上一層樓。”我們走進了一間樣子十分寒磣,像間堆房似的頂樓,那是一個連查特頓也不願意死在那兒的地方。
椽子上釘了一隻釘,上面掛着一隻光溜溜的燈泡,我們藉著燈光可以看出一張搖搖晃晃的鐵床和一隻已經壞了的爐子。
靠在牆腳下是一堆積滿了灰塵的舊油畫。他揀起了一幅——那是塞扎納的作品,而且是一幅精品。
他揀起了另一幅,接着又是一幅。我們至少看了五十幅名畫。我真恨不得向他出一大筆錢,把所有的畫都給買下來——只是為了要讓它們離開那個垃圾堆。
在高爾基的
“底層”中,埋藏着一座金礦。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