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紐約(2)
我們雇了一輛汽車,開到肯寧頓去看波納爾三號,但是那幢房子已經人去樓空,即將進行翻造。
我們在肯寧頓路二百八十七號門口停下,因為雪尼和我曾隨同父親在那裏面住過。
後來,我們穿過貝爾格雷夫廣場,看見從前那些華麗的私人住宅的房間裏都點着日光燈,一些職員坐在桌子跟前辦公;其他的住宅已被改建成為長方形的房子,層層疊起,像一些玻璃櫥,又像一些水泥盒子——據說,這一切都代表着進步。
我們有許多問題亟待解決:首先是要將我們的錢從美國提取出來。這就是說,烏娜必須飛回加州,從我們的保管箱裏取出所有的東西。
她去了十天,回來后把一切經過詳細地說給我聽了。她到了銀行里,職員仔細地核對了她簽字的筆跡,向她望了望,接着就走開了,去和銀行經理商量了好一會兒。
烏娜當時很着急,但他們最後還是讓她開了我們的保管箱。她說,在銀行里辦完一切手續后,她回到貝弗利山家裏。
一切仍和我們走時一樣,花兒和庭園仍是那樣美麗可愛。她頗為傷感,在起居室里獨自站了一會兒。
後來,她看到我們家的瑞士男僕亨利,亨利告訴她,我們走後,聯邦調查局的人去過兩次,每次都要盤問他,打聽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問他可知道這家人家舉行過什麼荒淫放蕩的晚會嗎,可有裸體的姑娘參加嗎,此外還提出了其他諸如此類的問題。
他回說,我和妻子兒女都過着很安靜的生活,於是他們就恫嚇他,問他是哪一國的人,問他來美國多少年了,還要看他的護照。
烏娜說,她一聽了這些話,不管多麼留戀那幢房子,也決意立刻割棄了它。
即使我們的女傭看見她走時哭了,也不能打動她,她還是趕緊離開了那兒。
一些朋友問我,怎麼會招致了美國人的反感。我最大的罪過當時是,現在仍舊是:因為我這個人是不肯與人同流合污的。
雖然我並不是一個共產黨,但是我不肯隨波逐流,跟着大夥一道去仇恨共產黨。
當然,這樣我就開罪了許多人,其中包括美國退伍軍團人員。講到那些具有真正建設性意義的工作,比如,制定美國軍人權利法案,為退伍軍人和軍屬窮苦兒童創辦福利等,我並不反對這個組織,因為這些措施都是十分有益的,都是富有人道主義的。
但是,一旦軍團人員濫用他們的合法權利,並假託愛國者的名義,濫用自己的權力去侵犯他人,這時候他們就破壞了美國政府的基礎結構。
這種特權愛國者,可能形成一些病毒細胞,最終使美國演變成為一個法西斯國家。
第二,我反對非美活動委員會這一組織,因為它首先就是一個滑頭名詞,其伸縮性很大,可以被用來套住任何美國公民的脖子,鉗制他們的言論,然而,這些人的坦率的見解正代表了持不同意見的少數。
第三,我從來不曾打算入美國籍。要知道,也有很多美國人在英國掙錢過活,但並不曾打算入英國籍;比如,米高梅影片公司的一位美籍經理,每周薪金高達幾千美元,在英國生活和工作了三十五年以上,並不曾入英國籍,但英國人從來不去介意這件事情。
我之所以作這番說明,並不是為了要進行辯解。我寫這本書時,一開始就問自己寫書懷着什麼動機。
動機有很多,但辯解並不是其中的一個。如果總括一下我當時的處境,我可以這樣說一句,即:在許多強大的黨派與無形的政府所形成的一種氣氛中,我使一個國家對我懷有敵意,從而,很是不幸,失去了美國公眾對我的好感。
《舞台生涯》安排在萊斯特廣場奧狄昂戲院裏放映。因為這部影片不是往常的那種卓別林喜劇片,所以我很擔心,不知道觀眾的反應如何。
初映之前,我們先給新聞界舉行了一次預映。電影拍好后,到現在已隔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所以我可以客觀地評價這部影片了;應當說,看后我很受感動。
這並不是自我陶醉,因為,我看自己的影片時,既能欣賞其中的某一些鏡頭,也會厭惡其中的另一些鏡頭。
然而,我並不曾像某一位惡意造謠的記者所見的那樣,後來看得哭了起來——再說,即便是我哭了,那又怎樣呢?
如果一個作者不對他的作品發生感情,那他就很難指望公眾會對它發生感情。
說真的,我欣賞自己的喜劇片,往往有甚於一般觀眾。那一次《舞台生涯》舉行初映,是為了給慈善事業捐款,所以瑪格麗特公主也去了。
第二天影片才開始公映。雖然影評是冷淡的,但影片打破了世界賣座記錄;並且,儘管在美國受到了抵制,但它的收入仍超過了我以前拍攝的任何一部電影。
我和烏娜離開倫敦去巴黎之前,斯特拉博爾吉男爵在上議院設宴招待我們。
席上我坐在赫伯特·莫里森旁邊,聽到他這樣一位社會主義者擁護原子防衛政策,我不禁感到驚奇。
我對他說,無論如何增強我們的原子反應堆,英國總是一個易受攻擊的目標,因為它是一個小小的島國,如果等我們已被化為灰燼,那時再去進行報復,那又何補於事呢。
我深信,對英國國防來說,最可靠的戰略是嚴守中立,因為,在原子時代里,我不相信絕對中立會遭到破壞。
但是,莫里森根本不同意我的看法。使我感到奇怪的是,竟然會有那麼許多聰明人都主張使用原子武器。
我在下議院裏會見了索爾茲伯里勛爵,他和莫里森抱有同樣的觀點,我表示痛恨原子防衛政策,但同時意識到,我的話勛爵聽了甚為逆耳。
寫到這裏,我想應當概括地談幾句我現在對世界形勢的看法。由於現代生活越來越複雜,再加上二十世紀動力學的發展,於是,在政治、科學和經濟各方面,個人就被一些龐大的組織所包圍,並受到它們的威脅。
思想需符合條件,行事需經過批准,舉動需獲得允許:於是,我們正在成為這一切的犧牲者。
我們之所以會讓人家造成這樣一種類型的人物,那是因為自己缺乏識見的緣故。
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變得醜陋和臃腫,失去了審美的觀念。同時,我們的生活感官已經由於追求利潤、權力與壟斷而變得遲鈍。
我們已經讓這些影響蒙蔽了自己,以致完全忽略了那些嚴重的後果。科學知識,由於缺乏慎重指導或負責精神,就為政客和軍人提供了具有強大摧毀力的武器,以至世界上所有人的命運都被這些人所掌握。
有一些人的道德責任感和智力才幹有時至少是不夠格的(在許多情況下甚至是成問題的),而讓權力過分集中在那些人手中,到後來就會導致一場毀滅人類的戰爭。
然而,對此我們卻熟視無睹,聽之任之。有一次,羅伯特·奧本海默博士對我說:“人永遠受到求知慾的衝動。”按說這是一件好事,然而我認為,在許多情況下,人們並不去注意追求知識帶來的後果。
博士也同意我這種看法。有些科學家就像宗教狂熱者一樣。他們只顧研究科學,相信他們的發現永遠是有益的,認為他們的求知信條就是道德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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