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紐約(1)

永別紐約(1)

我清晨五點就登上了“伊麗莎白女王”號,看來好像是故意選了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時刻,其實,說來也可憐,這只是為了要躲開遞傳票的法警。我的律師教我,應當偷偷地登上船,把自己鎖在房艙里,一直等到領港員下了船,那時候才可以走上甲板。由於近十年來接受了不少教訓,惟恐再會出什麼岔兒,我就照律師的話做了。我老早就巴望着和一家人站在上層甲板上,等候那激動人心的片刻,看着船離開海岸,平穩地前進,然後駛入另一個世界。可是,現在不能這樣做了,我被狼狽地關在自己房艙里,只好從舷窗里向外張望。“是我,”烏娜敲門。我開了門。“吉姆剛趕到,送咱們來了。這會兒他站在碼頭上。我向他喊,說你是在躲開那些遞送傳票的,還說你要從舷窗里向他招手。喏,現在他在碼頭那面。”她說。我看見吉姆遠離開了一群人,站在烈日底下向船上一路看過來。我趕快摘下我的淺頂軟呢帽,從舷窗里伸出胳膊向他招手,烏娜從旁邊一個舷窗里向外望。“他還是沒看見你,”她說。吉姆始終不曾看見我,而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彷彿是脫離了世上所有的人,在那兒東張西望地找我。兩年後,他心臟病發作逝世了。我們的船終於啟碇;還沒等到領港員離開船,我已經打開艙房門,走上甲板,恢復了自由。瞧那兒——紐約高大建築的空中輪廓,在超然中顯得那麼雄偉,在陽光下迅速地離開了我,在煙雲縹緲中逐漸地變得更加美麗了……當那遼闊的大陸消失在迷霧中時,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想到一家人去英國時,我的心情很激動,但又很舒暢。浩瀚的大西洋洗滌了人的胸襟。我感到自己已經成為另一個人。我已經不再是電影界中一個神秘的人物,不再是一個受人惡毒誹謗的對象,而是一個帶着妻兒去度假的人。孩子們在上甲板上盡興地玩耍,我和烏娜坐在兩張帆布睡椅上。這時我體會到理想的快樂——一種極其近似悲哀的心情。我們戀戀不捨地談到那些別離了的朋友。我們甚至談到移民局工作人員的親切態度。一個人受了少許一點兒禮遇,就會多麼容易地心軟下來啊——仇恨心理並不是容易滋長的啊。我和烏娜打算及時行樂,度一次很長的假期,同時,由於要為《舞台生涯》的放映作好安排,我們這次休假就不是毫無目標的。想到能夠使工作與娛樂相結合,我們都非常高興。第二天的早點吃得極為愉快。我們的客人有阿圖爾·魯賓斯坦夫婦和阿道夫·格林。可是,早點剛吃到一半,有人遞給哈里·克羅克一份海底電報。他已經準備把它放進口袋了,可是送電報的人說:“人家等着您在無線電里給迴音。”哈里讀着電報臉色就沉下來了,接着他回了眾人一聲就走開了。後來,他喚我到他房艙里,把那份電報讀給我聽。電報上說,美國政府將拒絕我再入境;在未經獲准入境之前,我必須先到一個移民局調查委員會去,對一些涉及政治性質和有關道德敗壞的控訴進行申辯。現在合眾社來打聽,我是否準備對此發表什麼意見。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講到我是否能夠再回到那個不愉快的國家裏,這對我已經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了。當時我很想告訴他們:說我能夠越早離開那種仇恨的氣氛越好;說美國政府那樣對別人進行侮辱,把自己裝得道貌岸然,已經使我覺得膩煩;說這件事整個兒使我感到厭惡。然而,現在我的全部財產都在美國,一想到美國政府可能變個方法去沒收了它們,我就恐怖起來。要知道,他們是可以不擇手段的呀。因此,我就去發表了一篇冠冕堂皇的聲明,說我要回到美國,去對當局提出的控訴進行申辯,說發給我的再入境簽證並不是一張“廢紙”,而是一份美國政府給我的正式文件——以下我又說了一大串胡謅的話。此後我們在船上就再沒有安靜的時刻了。通訊社從世界各地拍來無線電報,要我發表聲明。我們的船在駛抵南安普頓之前,第一站先停靠瑟堡,一百多位歐洲新聞記者登上了船,要我接見他們。午餐后我在餐室里安排了一小時的接見。雖然他們都對我表示同情,但這樣答覆問題總令人感到煩悶和疲勞。從南安普頓去倫敦,我一路上提心弔膽;因為,這比美國政府拒絕我再入境一事更為重要,我是急於要知道,烏娜和孩子們初看到英國鄉間景色時會有什麼反應。多年來我一直誇讚德文郡和康沃爾郡等英國西南部地區的風景有多麼秀麗,可是現在我們經過的都是蓋在丘陵地上的一排一排形式單調的住房,以及一簇一簇黯淡的紅磚建築。烏娜說:“它們看上去都是一樣的。”“咱們再等等看,”我說,“這會兒咱們剛經過南安普頓外面。”果然,我們一路前進,鄉間的景色越來越美了。我們火車抵達倫敦滑鐵盧站,一大群對我友情始終不渝的老鄉,又像以前那樣熱情地等候在那裏。我們走出車站時,他們都揮手歡呼。一個人說:“瞧你可真能呀,查理。”這種話聽來是令人感到心裏溫暖的。最後烏娜和我把事情都料理好了,一起站在薩芙伊旅館六樓我們房間的窗口。我指給她看那座新建的滑鐵盧大橋;橋雖然蔚為壯觀,但現在已經對我沒有多大意義,只有橋下那條路引向了我的童年時代。我們默默地站在那裏,觀賞世界上最激動人心的城市的景色。我也曾讚歎巴黎協和廣場上那種富有浪漫色彩的美景,也曾領悟日落黃昏紐約千萬扇光彩閃爍的窗子給人的神秘啟示,然而,我認為,從我們旅館窗子裏看到的倫敦泰晤士河的景色凌駕於一切之上,因為它具有那麼一種普渡眾生的偉大的氣概,一種幾乎是十分富有人情味的美。我向烏娜瞥了一眼,這時她正在那兒仔細觀賞下面的景色,在興奮中顯得很緊張,而這樣看上去就比她實際年齡二十七歲更為年輕了。自從我們結婚以來,她已經和我共同經受了多次考驗;這會兒她凝視着倫敦的全景,陽光在她的烏髮上閃耀着,我第一次發現了一兩根銀絲。當時我口裏不曾說什麼,但是心裏只想到要將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獻給她,我只聽見她悄聲說:“我喜歡倫敦。”自從我上次來到此地,又已經有二十年了。河流曲折的地方和兩岸高低的坡坂,看來已經具有現代的醜惡的形式,它們破壞了城市的遠景。至於我的童年時代,那多半已經化為煙垢污染的廢墟上的餘燼了。我陪着烏娜在皮卡迪利和萊斯特廣場上漫步,發現那兒已經被一些美國玩意兒弄得面目全非:可以看到午餐櫃,熱狗攤,以及牛奶房;我們還看見一些不戴帽子的青年和穿着藍斜紋布褲的少女,正在到處閒蕩。我記得,從前人們是怎樣按西區居民的裝飾打扮,上街都戴着黃色手套,提着手杖。可是,那個社會已經消失了,已由另一個社會所替代了,人們的眼光改變了,愛好不同了。男人會聽了爵士音樂落淚,行兇已經改變為縱慾。這是時代在前進。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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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想過浪漫生活――卓別林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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