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掃地與醬油湯
現在許多單位公開告示“不要應屆畢業生”,為什麼斯文掃地到如此地步?還是從2003年那次研究生與用人單位見面展會說起吧,說一說“醬油湯”在我心目中被沖淡的感覺(笑)。
你也知道,我除了打理在廣東的這家諮詢公司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工作,就是給××雜誌寫專欄。對這個專欄的寫作我是非常上心的,不是看收入……對對對,你了解我,你說得對,我這人有使命感……
我還有一個原則,就是答應了別人的事,就一定要把它做好。我能夠前去那個招聘現場,是因為這家雜誌在現場有一個很大的展位。正好我受雜誌社之託,要完成一個關於中國大學冷門專業與熱門專業的分析與點評的采寫任務;再就是有一個夾帶的私活——就是給自己的諮詢公司物色一兩個人才。
來到現場招聘會第一個感受是:壯觀!北方民間有句俗語說“食多嚇跑了鳥”,說出了人骨子裏的賤性。招聘到後來,我發現自己慢慢變得倨傲起來——我的倨傲並不是因為應聘者的態度過分謙恭,而是我在短短的時間內經歷了一個從充滿敬意到悵然若失的轉變。
看着那黑壓壓的人群,我想起柏遼茲《華沙的倖存者》裏的一句唱詞:“我一定是長久地喪失了記憶……”天哪!這麼多的碩士博士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雖然我對大學擴招早有耳聞,但在親眼目睹擴招以後出現的壯觀景象后,我的第一個衝動是:想趕快收攤走人。
短短一小時內,展位上已經堆積了上千份學子們投遞的簡歷。北京院校研究生投遞的自薦書最多,再往北有黑龍江的、遼寧的,往南有上海的、長沙的、廣州的,全部是我上學那會兒聽其名號便肅然起敬的院校。我覺得原本三天的招聘會,一個小時足矣。
不管專家學者們對擴招有多少這樣那樣的鞭辟入裏的論證,不管這種分析論證曾經怎樣讓我感佩稱是,讓我感受到學術的新穎和變通;當我真正去面對去感受這一切的時候,我回想起半年前我跟江西一位姓徐的老闆的爭論。那位老闆把擴招形容為“技校生水平拔高為大學生水平”,我認為老闆的結論草莽得近乎於野蠻。擴招何罪之有?野無遺賢,大方向總是正確的嘛。
老徐當時給我講的個案,雖能說明問題,但不足以否定我的信念。當時他在酒桌上跟我一再抱怨他聘用的一位碩士生怎樣怎樣不行,說是那傢伙差點把他給害死!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老徐有一門技術,想跟廣東這邊一個老闆合作,這邊提出要一個《可行性報告》。老徐自己很忙,也想把這份報告做得好些,就找了某大學管理系的一個朋友幫忙,這位朋友帶了名碩士生。商量之後,寫《可行性報告》的具體工作就由這名碩士生來完成;條件是正式談判時,老徐要帶上這名碩士生——因為馬上畢業了,碩士生想多一些實際經驗。老徐本人也樂意,事情一旦談成,還真需要人作為自己的代表到企業任職。
老徐不久就有些失望:這位碩士生寫出的《可行性報告》第一稿連格式都不對。老徐耐着性子叫他到網上或是圖書館去找一找寫作模板,再把他交代的幾個要點套進格式就行了。這碩士生照交代的重做了一份,老徐動身前匆匆看了一眼,大致那些內容都在,心想差不多,也叫上了那位碩士生同去。
可等到了飛機上,老徐趁空再次拿出報告細看看檢查有什麼不妥時,驚愕地發現在產品銷售一欄里居然還有“由國家統購統銷”的字眼。把老徐氣得差點沒從飛機上掉下來。老徐責問那碩士生是怎麼回事?一到白雲機場,他就叫那位碩士生打道回府了。事後,老徐的朋友、就是那碩士生的導師還給他解釋,說寫《可行性報告》是MBA乾的,那位碩士生側重管理理論研究。要不是顧及到朋友的面子,老徐還真想問他本人會不會寫《可行性報告》或《商業計劃書》什麼的。
老徐感慨說,“怎麼現在的學生、老師就這樣水平?”
想想老徐的話也有他的立場。聯想到我們這一輩人剛參加工作時,經常遭受到類似的譏評,什麼“大學生連個總結都寫不好”、什麼“名牌大學出來的,居然連‘三反五反’都不知道”,當年我就覺得這類指責有點苛求。那天聽老徐這麼說,我本能地想辯護幾句,跟他講了一番“領導要給員工明確的方向感”之類的道理,可我越這麼解釋,老徐頭搖得更厲害,反問:“不是說現在的人都在看《把信送給加西亞》嗎?我還要怎麼給他方向感?莫非讓我當他保姆不成?”老徐用諷刺的口氣談到“大學真是越來越大”,說:“明明只是一個讀大專的料,把他硬拔成本科、碩士;明明只有技校學生的水平,把他硬拔成大學生,能行嗎?”
我當時覺得他的邏輯過於粗暴,打擊一大片。特別是我聯想到上個世紀80年代高考的門檻之高,許多省份還實行“預考”制度,預考不過關的人連高考資格都沒有。想想當年的殘酷,想想今天的寬鬆,居然還有人說出這種開歷史倒車的話。然而,這次招聘讓我感到鬱悶的幾個細節,讓我不禁對老徐的牢騷有些認同。
斯文掃地,這就是我在招聘過程中最突出的感受。
這家雜誌招聘文化版編輯,按規定要進行筆試。筆試中“知識基礎”一欄有一道題是:“請你列舉出《萬曆十五年》中至少三個人物的名字。”有兩個應聘者——是北京某著名大學歷史系的學生的答案為空白。按雜誌社的規定,這類應聘者連面試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有一個聽上去又簡單又粗暴的規定:專升本的不要;北京、天津籍的不要;自考的不要;××大學的不要——說是這個大學在京找工作的畢業生多如牛毛,多得令人生疑……總之是一些充滿“歧視性”的規定。雜誌社筆試有一個硬性規定:知識基礎和編審題達不到60分的,不予面試。編輯部負責招聘的老董告訴我:依照以往招聘的經驗,凡是知識基礎和編審做得差的應聘者,千萬不能試用,讓他們當編輯肯定要出事。
我就聽過一次雜誌社總編在工作會上的講話,他說現在的大學生越來越不像讀書人,缺乏基本的閱讀熱情。不讀書不看報只上網的人能當好編輯嗎?雜誌社訂了這麼多報紙刊物,油墨清香地拿進來,再油墨清香地拿出去,沒有人有興趣去翻一翻,這麼下去怎麼行?讓編輯部主管一定要敲打好那些年輕編輯——特別是新編輯!想憑着一點兒機靈勁兒就干好編輯記者?想什麼呢?
總編髮火是有原因的:一個××大學新聞專業畢業的女孩子,模樣看上去老成持重,平時表現得虛心好問。大家對她印象都不錯,所以破例讓她臨時頂夜班編輯,看看清樣。在一篇有關台灣局勢的評論稿子上,這女孩子在“連戰”、“宋楚瑜”名字下打了重重的紅色問號,批註“建議在有關人名下面加上註釋”;又在“個中三昧誰能解”旁火氣十足地重重批註“這種拗口的句子以後不要再出現”……
值夜班的副總見到這篇被改得滿天花的稿子,一開始腦門一凜:怎麼?!都快發稿了,還有那麼多問題?再仔細一看標註的那些話,那感覺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整個就是“我暈”,那女孩子早已下班回家了。
這副總親自“救火”,連忙張羅着把那篇改壞的稿子又給改回來。第二天,副總把那女孩叫到辦公室一陣猛訓,問她:“你不知道的人名,就能斷定讀者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把布殊、貝理雅也加上註釋?你又憑什麼斷定‘個中三昧’是酸文假醋?”
那女孩不服氣,說“我們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副總一句話把她頂了回去:“這不是角度問題!這有個客觀標準的!”女孩又說:“這可能怪我過於謹慎了,其實這些人名我都知道……”副總當時就拍了桌子:“你還在找託辭?什麼‘過於謹慎’?就是你的知識準備不足!你可以不做事,但是請你不要幫倒忙!”
“幫倒忙”一說出口,女孩子大概覺得副總侮辱了她,哭着跑了……這事被捅到社務會上,所有的人面面相覷,半晌總編才說了一句:可怕!
還有一個從空軍地勤退役的前中校,據說曾發表了數百篇新聞通訊,后在某著名大學新聞系讀研,也到社裏應聘。這位仁兄面試時是一問三不知,連“挑戰者號”和“哥倫比亞號”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空軍人士不知穿梭機,暈),只是口口聲聲說“我這人只知埋頭寫,那些事……平時沒怎麼關注”當時一名主編沒和他客氣:“不對吧?你說只知道筆耕,你的試卷上連目前中央領導集體何許人也都答不上來,難道你不覺得新聞專業的在讀研究生不了解這些是不可原諒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