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堵牆已經變了顏色

那堵牆已經變了顏色

我聽了一下你採訪的那些案例,我挺擔心:如果你照着這個路子採訪下去,那麼你將發表的東西不是一個剖析當代大學生問題,而是對時下青年人人生觀的批判。

你做這樣一個採訪目的是什麼?如果你是想寫一個用人單位和人才之間矛盾磨合的勸世性作品,那每個時代都會有相似的材料。你應該還記得別林斯基的“這一個”命題吧?你要採訪的是“這一個”,“這一個”在目前而言,到底是指什麼?“這一個”是近七八年來,再說長一點,應該上溯到90年代初,包括上世紀末到新世紀之初中國大學生走向社會所面臨的前所未有的問題。怎麼去看這個問題?老話很實用:要從本質上找原因。

翦伯贊老先生有一篇散文一開始就寫:“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城,長城已經變了顏色。”而我已經好久沒有再邁進大學校門,眼見得那些在我面前亮相的莘莘學子們已經“變了顏色”。2003年秋天我去過北京的應屆畢業研究生與用人單位見面會的招聘現場,我的感覺……可以說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你猜我當時聯想到了什麼嗎?我聯想到的是小時候我喝的醬油湯——很奇怪的聯想是不是?

小時候用醬油膏泡湯喝,加點紫菜蔥花,捨不得就這麼快喝完,不斷注水,那片紫菜還浮在醬油湯麵上——湯水含在我的嘴裏,紫菜印在我的心裏。不管怎麼說,那片紫菜葉的存在,讓我有一種“這是一碗紫菜湯”的虛幻感。但實際上,紫菜湯的性質卻在一點一點稀釋、消失……

在招聘會場上看着那些燙金的、蓋着鮮紅大印的學歷證書和文憑。我真的感覺到:那些標誌着學階、資質的證書就像當年的紫菜葉,底下的內容日漸淡薄,但那虛幻的象徵還在那裏。打這麼一個比方:現在有一股修葺古建築之風,紅牆碧瓦,泱泱古風——可人們心裏都明白那堵紅牆是怎麼回事。我雖不知道現在的院校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那堵牆”已經變了顏色。沒有可比性的話我不說了,就文科學生的素質而言,我覺得現在成堆的碩士,可能還包括個別博士,都不如當年十幾二十年前的本科生。

新來的年輕人,多多少少都有點《一地雞毛》裏的小林剛到新單位的德性,一代代都是這麼過來的。新來乍到,目中無人,穿着休閑衫上班,不知道打開水抹桌子,不知道尊重老同志……你我都經歷過這個放浪形骸的階段,這就是所謂青春的錯。

俄羅斯的一句諺語“駝子進了棺材背自然直”實在有理。就拿我來說吧,先考上清華,再讀碩士,然後到武漢的一所大學教書,在學校里跟領導關係處不好,這才毅然下海謀生。如果說你把“畢業生之困境”移到前十幾年去寫,去採訪一下我單位的系主任和總支書記,問一問那個姓冒的是個什麼東西;估計他們聲聲控訴的,比你這些個採訪錄音中表現得更鮮活,會更具有“典型性”。

我從學校出來,一半是礙於面子,另一半是想通過別的途徑來證明自己。我跟幾個跟我差不多的朋友搞了一個廣告公司,沒有什麼資金,就把女朋友積攢下來準備結婚的錢都投進去做“開發”了。還好,狗屎運當頭,擋都擋不住,很快有了“第一桶金”。我們幾個人也算是早期合理避稅的理論家兼實踐者,我們搞的是廣告公司,註冊的卻是“研究所”。研究所有個好處,可以避稅。半年間,就壯大起來了。再加上脫離了體制,在沒有什麼依賴心理,一兩年內也算實現了一點原始積累。

當時公司形成了一定規模,也需要更多的人手。當時像我這種不在體制之內的企業,要從容挖人是比較困難的。那陣大學生赴深圳、海南,形成了一股“下海”“淘金”熱;但是,用人體制並沒有因此而有根本的動搖。許多大學生從原單位出來另找工作,還是留了一手,搞什麼“停薪留職”——說到底還是底氣不足。不知道有多少人白白地繳送了許多“管理費”,差不多佔收入的1/3以上吧,到最後還得下決心辭職——這說明對個人來說,脫離體制的抉擇是艱難的。但是,就是在那種環境下,我也不能鬍子眉毛一把抓,定下了公司用人原則的“約法三章”:

一、優先招普通高等院校的本科、專科生,當然研究生更歡迎。鼓勵他們砸碎“鐵飯碗”。有膽量辭職者發放一筆5000~10000元的安家費。

二、對於在原單位保留關係的大學和大專生,其所謂“管理費”由公司全額或部分代繳;如果他們在公司工作一段時間后,有願意自行“引刀一快”同原單位了斷的,公司可以按月應繳管理費數額乘以18個月工期一次性發放給這部分職工,基本上不低於給直接辭職來公司上班的人員安家費標準。

三、有更好的發展前途者,公司絕不強留,絕不刁難;擺酒相送,友誼長存。

現在的大學生看到這些優惠條件肯定會長嘆一聲——俱往矣,那真是“人才”的美好年代呀!

我的這個“約法三章”,也是參照了其他的一些勃勃興起的新企業、新公司的用人優惠政策來制定的——聽上去是不是氣象開闊,大有漢高、魏武招賢納才的氣度?對“約法三章”的第一款我得特別拎出來說一說。第一款的實質,說白了,就是只要全日制普通高校的學生,有我的感**彩在裏面:我就要正牌大學生,就是衝著他們正規的教育背景、衝著他們均衡的學養、衝著他們的學生味十足!上班穿穿拖鞋、聽聽崔健的歌,不懂人情世故,落拓不羈,這些都沒關係!我相信他們是一座活力十足的金礦,身上蘊含著無限的成長性……

說到這裏,回到你採訪那個的正題上來。你那些採訪案例里談的大學生不知道給前輩拎開水,不知道尊重領導,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玩心重,自視過高,出言不遜,不遵從考勤制度等等——我也一直同他們的這些惡習作鬥爭,但老實講這是一種愉快的鬥爭,我採取一種簡單粗暴的方法來“治”他們的毛病。

張三你不是總愛遲到嗎?那我就給你來個乘數累積法:第一次遲到扣月薪1/30,第二次1/15,第三次1/8,第四次1/4,第五次1/2……扣到第三次他就感到痛了;溫水煮青蛙,煮到你痛為止。要是一個月連續6次遲到,我也不累積了,這個月你算白乾,我也不至於刻薄到連你下個月工資都扣光的程度。你罵我“軍閥”也好,你怪我“管卡壓”也罷,你表示後悔認錯也行;我既然扣了,絕不發還。你認為剩下二十幾天這樣純粹白乾也沒勁了,那你可以辭職換一個公司……這一招,真把好些個愛遲到的給治好了,也有沒治好走了的。

對那種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我先是警告:這是辦公室,不是你家——把你的腳從桌子上放下來!要是這小子惡習不改,下回再被我瞅見,我會二話不說,把他拎到門口扔出去……我絕不婆婆媽媽地搞什麼思想教育,因為該受的教育你都受過了,我何必多廢話!

我告誡過員工,同樣的錯誤不能犯第二次,第二次別怪我不客氣。我之所以要把這種管理稱之為“快樂的鬥爭”,因為我覺得我是跟一幫可造之才——其中不乏怪才、歪才——在較量。我能夠理解他們身上同秩序對抗的天然性,甚至打心眼裏喜歡這一切;但我不允許他們做得過分。

我的干涉更像是禪師的“棒喝”;不過這種貌似“率性而為”的“棒喝”式管理,必須有一個大前提:就是被管理對象應該是有慧根的一群。被管理的各色人等,雖然缺點無數,也難免叫人頭疼;但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在我印象里都是能夠獨當一面的,是能夠跟我在一個平台上對話的。

我知道你要讓我“打住”,我說得有點離題?不,不,我一點也沒有離題。我說這些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們在採訪這個話題時,少用點“紀律渙散”“不服從管理”之類的材料,拿“缺乏團隊精神”來說事。這種說法,客氣點說是流於技術層面了;再說得不太恭敬一點,對於某些大學生而言,這種批評等於是抬舉了他們。

渙散狂狷和落拓不羈,某種程度上是才幹和才華的伴生物。過多地指責當今某些大學生的渙散、“缺乏團隊精神”,免不了被一個錯誤的假定誤導——就是“你有才幹,但你恃才傲物,這是行不通的”。這個邏輯有很大的問題:不是說今天的大學生缺少才幹,也不是說他們沒有資格恃才傲物;現實情況是如今的大學生不會比以前的大學生在管理上帶來更多的麻煩——甚至我可以這麼說,他們普遍比我們那幾屆大學生規矩——但是他們很多人顯現不出令我驚喜的東西。

我認為這才是問題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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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不要應屆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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