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病了,天知否
在和新聞出版界的幾位同行說起這些事,他們說什麼也不相信,斷定我們碰到的這些人拿的肯定是假文憑!我們自然清楚那並不是假文憑。要不是我親自參加批閱那批學生的應聘考卷,我也不會相信這就是我面對的現實:
中文系學生不知米蘭·昆德拉和加西亞·馬爾克斯何許人也;外語系學生把IexistwhileI’mthinking翻譯成“我思考,同時我存在”;歷史系學生對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懵然不知……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我還找過那位北大歷史系學生問了問究竟,想聽一聽理由。我希望他說出對這一類知識填空題的批評性意見,哪怕是能從他嘴裏聽到這樣的話:“你們知道一個黃仁宇,不錯;你們的讀書趣味很有意思。可你們知道我的優勢在哪嗎?我的優勢是……”或者是:“慚愧,《萬曆十五年》我沒讀過;可是我能告訴你萬曆年間大約有哪些人物很出名,有張居正、戚繼光、李贄等,我只是不願意蒙……”
那是個清瘦的戴深度眼鏡的男孩子,轉動着眼睛,邊說邊搔着後腦勺:“我知道我考得不好——按理說題也並不難,可能……可能是我準備得不太充分吧?”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難道你認為這一類題還要需要專門準備複習嗎?”
可能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說辭有些不妥,又說:“其實……有好些填空內容,平時也聽說過了的……可不知怎麼回事,筆試的時候就記不得了……”
我問他:“你們同學也沒有議論?老師也沒說過?《萬曆十五年》這本書從來沒聽說過嗎?”
男孩眼睛避開了我的目光,很坦誠地說:“學業忙,不大看課外書……”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但你們總能根據學到的知識回答出萬曆年間有哪些著名人物吧?既然你知道這套題不是偏題、怪題,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出題的用意,以你北大歷史系專業的功底,隨便寫幾個人名應該不成問題吧?”
男孩子低下頭,點一點,又搖一搖,說:“明朝我不是很熟,我是專攻日本歷史的……”
這時老董湊上來打斷了他的話:“你是一個本科生,奢談什麼‘專攻’?!你說明朝你不熟,那你說說哪朝你又熟了?戚繼光、張居正這些人不是中學歷史就應該學過的嗎?”我連忙勸住了老董,那男孩挺不高興地走了。
可能是我們做得過分了一點,人家落聘了,還把人家叫住一頓數落。被老董這麼一搶白攪了局,我也沒機會再問出什麼。晚上我和他們聚在一起喝酒,席間有人談起單位招聘“內部掌握”的“幾要幾不要”。有人笑言:這“×個不要”可不能傳出去,當心“廁所里丟炸彈——激起公憤(糞)”。要是被有關人士知道了,模仿《河南人惹誰了》炮製出一篇《大學生惹誰了》,那咱雜誌社的名聲可要蒙受負面影響。又有人說,咱們雜誌可是標榜“人文精神”的,可在招聘方面的條條框框,也忒不太講“人文精神”了。
不知怎麼搞的,一提起“人文精神”這個詞我就鬱悶。“人文精神”如今已經是一個用得濫俗得不能再濫俗的詞了。上世紀80年代呼喚“人文精神”主要是針對象牙塔外的蠻荒現象而言,侵蝕心靈的醜惡之源主要存在於社會上——那個年代報道的個體戶天價酒席打擂台比富的醜聞,就是其中一個突出的象徵。可是,今天我們再提“人文精神”,哼!如今的高等院校還是“人文精神”的天然象徵嗎?我對此存有很深的疑問。
北大一“怪傑”曾寫過一個比喻:有人怕臭,所以把臭襪子扔在床底下;其實怕臭的人不知道,不是襪子臭,而是他的腳臭。雖說這位“怪傑”的莫名走紅可以用王朔的“一蟹不如一蟹”來評價,但這個比方是有些道理的。高等學府為什麼令人看不懂,“污染源”到底在哪裏?我覺得咱們都好好想一想,我們的思路是否可以換一換,不要一味抱怨大學生,不要總是譴責他們如何如何百無一用,而應該多想想次品是怎樣產生的。我們看到太多的“人才”,已經沒有了讀書人的氣味——這是時代的進步,還是悲哀?
什麼叫“人文精神”?我覺得讓一個讀書人更像個讀書人才是構建當代“人文精神”的當務之急。
“讀書人要像讀書人”怎麼理解?幾千年前亞里士多德說了這麼一句話:人最值得選擇的生活,就是免於為生計勞碌的閑暇中自由地進行純理性的沉思,沉思事物的本質及其發展。亞里士多德實際上講的是自由教育的本質問題。他老人家用了“沉思”這個詞,提出:沉思的生活是最高尚、最值得去追求的。那麼我就不能不說說今天這個浮躁的時代、浮躁的教育了。我們很難看到有好學而多思的學生,能夠看到的只是一種催長素時代下張皇失措窮於應付的可憐孩子。
小的時候,外婆會指着畫片教我說:這是兔子,這是小花貓。外婆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指導我,目的就是不讓我把兔子認成貓,把小花貓認成兔子。老人家只想告訴我:甲就是甲、乙就是乙,了解這一點是明辨是非的第一步。王小波雜文提到肖伯納寫的一件事:一個學子多年以後回到家,他父親問他這些年在外面都學了什麼技能?從文學、藝術、天文、地理到工匠活一一問過來,兒子都搖頭,說:“我不曾學這些,但是我學到了更重要的本領,就是明辨是非。”話音剛落,他老爸抄起燒火棍子就把他給攆了出來,罵道:“小混蛋!你對文學藝術天文地理數學圖畫無一知曉,就敢說明辨了是非?”
從某些手持名牌大學文憑的莘莘學子臉上我分明就看到了“但我明辨是非”的神氣。一位高校教師反覆對她的學生講:知識不僅是有用的,而且是美好的。這話說得懇切,但是我聽出了其中的沉痛意味。
如今口口聲聲講“通識教育”,可良好的心理狀態或理性智性訓練,在今天被詮釋為“奶酪”、“加西亞”一類的“三分鐘離地飛升術”,這就是今天某些人對通識教育的理解!
大學病相,從來都存在;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病例百出,令人開眼。我無心拿北大說事,但我一直想寫一篇《北大病了,天知否》的時文,以此為實例辨析一下作為中國教育範本的名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分析一些名校的怪現狀,是一個針對“次品是怎樣產生”的探源之路。
對於那位據稱是“代表新北大精神”的“怪傑”非凡才情掩蓋下的抄襲,我不想再重複——他沒有正眼看這個問題,看來他也不知道疼是怎麼回事。文章抄襲這種事情,本是不難判斷的事;抄了就是抄了,沒抄就是沒抄。可為什麼還要振振有辭理直氣壯呢?據說該才子抄襲評論家朱大可事泄后,悻悻然地回嘴:“沒有缺點的蒼蠅只是一隻蒼蠅,有缺點的戰士還是戰士。”朱大可也不跟他客氣:“這人可能是一隻有缺點的蒼蠅吧!”
我聽到這事,並沒有太失望的反應——從上世紀80年代走過來的人這點傲氣還是有的;對這種“一蟹不如一蟹”式的“人才輩出”,我只能撇撇嘴而已。本來無所謂“希望”,又哪來的失望?但是,另一種巨大的失望卻朝我襲來,從幾個德高望重的教授學者——就是他的那些師友們對抄襲事件的反應來看,北大不僅僅是“病了”,而且病得很沉重。尤其是那裏面有一兩個一直被我崇仰為北大高標的教授,在這個時候為“才子”來“站場子”。學術公正、良知又到哪裏去了?
如果說:這樣的一類人能代表“北大精神”,那北大精神玩兒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