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我們的家園/余偉利
2001年4月21日—25日,《焦點訪談》播出《中國生態安全報告》系列節目,共五集,分別為《生態的警告》、《失去的森林》、《失調的水》、《衰竭的濕地》和《沙化的土地》。這個系列以報告的形式對中國的生態狀況給予了全景式的描述,對中國目前面臨的嚴重生態危機提出了警告。進入新世紀,天氣並沒有變得好起來。元旦那天,北京的能見度極低,據氣象部門介紹,這是一次沙塵天氣。在專家眼裏,這次沙塵天氣卻不同以往,一是因為它發生在元旦,以往多發生在三月份以後,這次整整提前了兩個月;第二還因為它的影響範圍廣,波及到遠在海邊的大連。專家認為,這意味着生態環境的惡化越來越嚴重了。這兩年,沙塵天氣在北京越來越常見。僅2000年春季,從3月到5月,沙塵暴就發生了十多次,程度較輕的揚沙天氣則更是家常便飯。所以,對於新世紀元旦這天的沙塵天氣,人們是見怪不怪。無非是沙土多了些,呼吸難受些,騎車行走費力些,僅此而已,上班的照樣上班,上學的依舊上學,路上行人不斷,車流不斷。生態惡化的影響,真的就這樣不痛不癢嗎?總理親自出的選題1月11日,那場沙塵天氣發生之後沒多久,朱容基總理聽取了環保工作的彙報。國家環保總局以元旦那天發生在北京的沙塵暴作為個例,分析了黃沙和沙塵暴的起源、成因等,並回顧了自2000年以來沙塵肆虐的情況。研究人員利用衛星遙感、地面環境監測、沙塵報監測網、地表植被和地面氣象資料,用地理信息系統處理后得出的研究結果表明:影響我國的沙塵天氣有境外起沙遠距離輸送、境外和境內起沙遠距離輸送等六種類型,而途經地區荒漠化程度嚴重是沙塵暴頻繁發生的重要原因。荒漠化則是生態惡化的直接後果。這份研究結果着實讓總理震驚。他表示,這個結果不是變成學術成果就完了,要告訴中國的每一位國民,形勢很嚴重啊!要用最形象的手段發出警告,不重視環境保護是不得了的。要製作成電視節目,電視台要放,首先是焦點訪談。其實,在2000年4月份,北京颳起當年的第七次沙塵暴的那天,我和其他幾位同仁當天就趕製了一期節目《沙塵暴的警報》;此後,焦點訪談又推出了一期《沙漠離我們有多遠》,節目播出后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關注,朱容基總理還到實地進行了考察。環保和生態問題一直備受中央領導同志的關注。東歸英雄成了生態“難民”生態安全離我們有多遠?在中學生的歷史課本上,有這樣一個內容:蒙古族的一個部落土爾戽特流落到伏爾加河流域。為了東歸祖國,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清王朝統治的版圖內。當時的清朝政府將這個部落安置在居延海周圍。逐草而居的民族終於有了一個草長鷹飛的家園。這段歷史故事曾被拍成一部電影《東歸英雄傳》,廣為流傳。三百多年後的今天,東歸英雄的後代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又一次走上遷徙的旅途。這次讓他們流亡的,不是別的,而是生態。居延海周邊生態的惡化,已讓他們無法繼續生存在那裏。這次的遷徙,他們的名字不是東歸英雄,而叫作生態“難民”。第一次聽專家談到這個故事時,我們焦點訪談正在為落實總理關於環保報道的指示而費心思。由於題材重大,我提前介入拿出近一個月的時間做準備和策劃工作。作為節目編導,自然想有所創新,但環保、生態這個選題實在不新鮮,早年間,各新聞媒體還曾聯合搞過一次行動:中華環保世紀行,對環保進行過方方面面的報道。所以一聽到土爾戽特生態難民的故事時,我一下子被抓住了。土爾戽特部落東歸的雄壯,被三百多年後的這個結局添上了一筆悲劇色彩。生態的懲罰絕不是不痛不癢,而是和人們的命運休戚相關。世界上,2000年生態難民的數量第一次超過戰爭難民。生態安全其實離我們並不遙遠。有多項數據表明:中國的生態已必須提到安全的高度,如果不加以重視和保護,那麼其後果和危害,和經濟安全、國防安全等遭到破壞一樣嚴重。於是,一個以往很少被提及的概念——生態安全,就這樣被確立為這個系列的主題,並最終確定了森林、水、濕地、荒漠化等幾個層面,全景報告中國的生態安全狀況。應該說,這是媒體在報道生態問題時,第一次引用了這樣一個概念。我和組裏的幾位同仁共同承擔了採制任務。開始,我們還有些擔心,將生態提到安全的高度來談,會不會讓人覺得聳人聽聞。隨着採訪的深入,我們發現這種擔心顯然是多餘的。生態保護難採訪也難(1)沒出門就給“捂”住了雖然家住北京,但一直沒去過白洋淀,印象中那應該是一塊水深草豐、蘆盪曲折、魚香四溢的地方。但是,從環保部門得到的情況卻是:白洋淀已經幹了。不是依然有很多旅遊路線將白洋淀安排成經典景點嗎?不是有很多人遊覽白洋淀時流連忘返嗎?白洋淀怎麼會幹了呢?原來,按照環保部門的標準,平均水深低於6米的則為干淀。白洋淀有些地方早就乾涸見底,就像斷流的黃河河道成為通衢一樣。雖然在少數地方,白洋淀依然水深草豐,但整個來說,這已是一塊干淀。我們決定,水生態這期節目就選擇白洋淀乾涸這個點。但當萬事俱備,只待採訪時,卻被有關方面擋了駕,理由是怕影響當地的旅遊業。出師不利,使我們認識到保護環境和生態的確是難,無論是意識、觀念還是措施上,都存在着不合拍的地方,如此想來採訪遭遇一些阻力自然也屬情理之中;當然要想完全做到不遮掩地報道中國生態的現狀,自然也絕非易事。後來的採訪事實證明,這不是杞人憂天。在採訪“沙漠化日益嚴重”這期節目中,記者被“圍追堵截”;在採訪“紅樹林被圍墾養蝦”時,記者被“捂”在現場,採訪無法進行;在採訪“吉林海兒淖濕地被違規破壞”時,記者採訪遭遇到重重阻力,幾乎無法拿到第一手材料;在採訪“浙江衢州企業違規排污”時,記者感受到了來自排污企業以及相關方面所形成的合力阻撓。(2)環境保護還是地方保護在浙江衢州的採訪會是艱難的,這是我們早就料到的。所以,國家環保總局派其污染控制司水處的石效卷工程師與我們一同前往。未暴露身份到各個排污口取樣,艱難可想而知。在排污企業富盛化工廠廠區外,有一排污煙井,從中可以看到這個企業排出的黃色的散發著強烈刺鼻氣味的污水。第一天,一走近煙井,就有幾個人過來干涉。記者反問領頭的那個穿西裝的人是不是這個廠子的,他開始說不是,后又改口說是工人。第二天再去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這家企業居然把煙井的口用水泥砌住了,昨天的那個穿西裝者嚴正警告說:就是不想讓你們拍才砌的;第三天衢州市政府和常山縣政府大隊人馬帶着我們又到富盛化工廠,再去看那個煙井,昨天剛砌的部分又被打掉了,還是那個穿西裝者解釋說:這是為了讓你們拍才打掉了。回來得知,這個人就是富盛化工廠的總經理。一個排污煙井,堵了又拆,拆了又堵,如此一波三折,無非是想遮掩超標排污的事實。這也就罷了,更戲劇性的還在後頭,當我們把各個排污口所取得的水樣送到衢州市環保局檢測並得出數據之後,當地環保部門為了地方的利益,聯合起來和國家環保總局的同志進行了漫長的交涉。在衢州市環保局大樓一進門的大廳里,有一個乒乓球桌,那晚就成了雙方交涉的場地。當地環保部門就納污水體的等級、排污數據適用標準、排污口的位置等,和國家環保總局的同志一一爭執,其用意很明顯,就是:監測數據是明擺着,但適用的標準越低,那麼超標的程度就越小,當然上上下下的責任也就隨之減小。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我特意站在樓外的空地上,觀看大廳里的景象。四周已經是一片黑暗,而且非常安靜,但只有這個大廳燈火通明,人頭攢動。乒乓球桌本來就是個競技器械,此時倒也發揮了“競技”的功能,只是不是體育競技,而是一場排污標準的競技。從晚上9:00爭執到凌晨2:00,如果這樣一份敬業精神能用到治理排污企業超標排放上,還會是我們暗訪時看到的景象了嗎?(3)今天,生態惡化已無法迴避,明天呢?要展示生態惡化給當地百姓帶來的生態災難,比採訪事件本身要容易得多。因為大多數事件的受害者——當地的百姓都是感受頗多。你只要願意傾聽,他們就會像見了親人一般向你傾訴,而不管你是幹什麼的。在浙江省衢州市採訪時,我就充當了這樣一個傾聽者。浙江省衢州市下屬的常山縣化工廠是60年代建成的老企業。它的排污方式是,將污水排到廠區外的一條小溪里,小溪蜿蜒幾里路,流經農田村舍,最終注入衢江的支流常山港。自企業建成起,就沒有污水處理設備,因此長年排污使得這條小溪已經被嚴重污染,遠遠地,就能聞到散發出的嚴重氣味;走近看,溪水泛着鮮艷而又詭異的黃紅色,感覺極不舒服。當問及這條溪水這樣已經多久了時,一位50多歲的婦女很自然地說:三十多年了,我結婚時就這樣。一位農民拄着鋤在田間,說:牛喝了這水都會死;打出來的糧食都是癟的,不信你到我家去看看就知道了。農民沒有問我們是幹什麼的,我們也沒說,跟在他後面來到他家。剛到門口,他就沖黑洞洞的屋裏喊了一嗓子,一個女的,估計是他愛人,跑了出來。我說:你在做飯嗎?她說,是呀!轉身把鍋端了出來,鍋里的稀飯黑黑的,連稀汁都泛着黑色。這時,那個農民手裏攥了一把米出來了,攤開在我面前,米粒很碎很小。這時,他家門口已經圍了很多村民,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訴說著生活在這裏的不幸。吃的水不好,種的糧食質量不高,產量下降,等等,他們認為這都是污染惹的禍。為了解決問題,他們還自己花錢請環保監測部門做監測,但於事無補。村民們圍着我們說著,自始至終也沒人問我們是幹什麼的。也許他們太需要有人真正耐心傾聽他們所遭受到的種種危害,一旦有人願意聽他們說說,哪怕是個陌生人又何妨呢?看着村民們質樸而有苦惱的臉,想着生活在這裏的種種苦楚,心裏真不是滋味。第二天,我們以記者的身份再次來到這裏。一位70多歲的老人,穿着黑對襟布衣,光着腳穿雙黑布鞋,用當地的方言對我們說:田裏翻起的水都是黃的。犁田的時候,腳踩在水裏很癢;多踩了幾次,還會爛開。我能找誰呢?找這個廠,它根本不管啊!醫藥費還是我自己出的。老人說到這裏時,眼睛紅了,滄桑的臉上老淚橫流:牛,牛不能放;水,水不能吃。過去多少年了,我七十多歲了,也沒見過這樣的……。看着勞作了一輩子的老人哽噎着說不下去了,舉着話筒的我心裏也堵得難受,淚水難以自控地流了下來。在焦點訪談做記者時間長了,承受力也變得強了。每天接觸到大量反映問題的信件和電話,多是些冤屈不平的事,看得多了,人也變得堅強。但儘管這樣,採訪時還是會有情不自禁的時候。在採訪河北張家口市下花園區上花園村防風林被毀,以致家園受到風沙侵襲時,一個70多歲的老農民,在寒風中吸着鼻子,愁眉苦臉地說:麥子全被大風颳倒了;地里的肥料也被大風捲走了。俺去年就收了點癟糧食。俺和俺老伴兩口,根本就不夠吃。我問老人怎麼辦?他無奈地說:唉!吃到哪算哪吧!有誰能斷言,今後這些人不會成為像土爾戽特部落那樣的生態“難民”呢!又有誰能斷言,這些人的今天不會是我們的明天呢?眼淚不僅僅只是為了同情弱者而流。(4)樹木在哭泣這是我在河北張家口市下花園區上花園村採訪亂砍森林時,心裏不斷湧出的一種感觸。促使我發出這樣的感慨的是這裏的村民們毀林的手段:在這裏,一棵棵被鋸斷的樹木屬於“正常死亡”,還有一些樹木屬“非正常死亡”。都是怎樣非正常死亡法呢?在路旁田邊,很多樹木看上去還挺拔着,但看根部一團團黝黑的燒痕,村民們說把樹根一燒,這些樹就慢慢地枯死了,一來不像活活地砍倒一棵樹那樣惹眼,樹一死,再拉回家去,別人也不好說什麼,二來這樹慢慢死了,也不再和責任田裏農作物爭肥料了,這種死亡方式叫“燒根”;有些樹的根部沒有被燒,但根部的樹皮被割光了幾圈,像女人帶的項鏈,給樹帶項鏈的目的是讓樹根的水分無法輸送到樹榦和樹枝,慢慢地這樹也慢慢地死了,這種死亡方式叫“割皮”;還有一種叫“砍頭”,把樹的頂部先砍掉,感覺像是為了修枝採用的方法,過不了幾天,沒人來管,挺拔的樹榦也就被砍走了;還有一種方式也類似於“砍頭”,為了讓羊能吃到樹頂部的嫩葉,就把樹冠給砍下來,以致於很多本應挺拔直立的樹都低矮得像灌木一樣,正常生長發育都無法保證,更談不上樹種的進化和改良了。曾有人在談到人吃動物時,說:可以吃,但不可以虐殺;而對於這些為人類帶來無數益處的樹木,你可以把它用來蓋房子,也可以把它砍了做傢俱,或者當柴燒,但為什麼要採取這樣殘酷的方式呢?樹木不會像動物一樣,在被虐殺時發出令人心碎的哀鳴,但每年這裏颳風沙時,那帶着哨音的風聲似乎讓人覺得那是樹木的控訴!《中國生態安全報告》隆重推出像焦點訪談做的很多節目一樣,這個系列也面臨著說情的干擾。播出前,一些操着各式口音的人,通過拐彎抹角的關係找來了。來的原因,自然是因為曝光了當地的或毀林或排污或其它事件;來的目的,你看我們已經進行了整改,能不能不播?能不能少用?能不能……更有甚者,有級別很高的部門發來傳真,稱某某事不宜報道,如報道會引起怎樣怎樣後果等等。但在生態安全這一關乎子孫後代的大事面前,說情者都無功而返,這一系列得以順利播出。此前,中央電視台還專門做了預告鼎力推出。節目播出后,社會反響強烈,一些觀眾表示很高興看到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以如此大的篇幅對生態問題進行較為全面的報道。節目整體內容詳實,既有高屋建瓴式的概括,又有對個案的深入解剖,節目所調查和反映的情況,促人警醒。出題者朱鎔基總理也給予了關注和表揚。節目播出后,朱總理打電話給國家環保總局說:“節目很好,對於節目所報道的問題要進行查處,查處后要再報道。”為了貫徹朱鎔基總理關於對中央電視台報道反映的問題要進行嚴肅查處的指示精神,部署嚴肅查處環境違法行為專項行動工作,經國務院批准,2001年5月23日下午,國家環保總局、國家經貿委、監察部和國家林業局聯合召開了全國嚴肅查處環境違法行為專項行動電視電話會議。在會上,國家經貿委副主任王萬賓和國家環保總局謝振華要求,充分認識嚴肅查處污染物超標排放違法行為的重要性,標本兼治,在嚴肅查處超標違法行為的同時切實提高工業企業污染防治能力。監察部副部長陳昌智要求,各級監察機關要重點查處因地方和部門保護主義,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等違反紀律的行為。國家林業局局長周生賢說:目前,林業嚴打整治行動已在全國各地普遍展開,特別是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節目中反映的河北省張家口市下花園區花園鄉上花園村次全林木案的17名違法人員已被依法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