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我不能走向自己的反面(2)
王朔:我在北京,就不特別感到北京的特別。因為這個腔調對我來說是惟一的,所以我也無法改,不管這裏有更大的自由還是更大的束縛。我這幾年沒東西是因為我在上述所說的變化中,可能還要若干年才構成寫一部小說的基礎。我寫以前那些東西有30年的生活經驗,這才幾年,我不急。老實說我現在很否定我原來那些東西,現在一寫,才發現原來有多不自由,為發表寫作有多裝腔作勢,幾乎筆筆都在偽裝自己。說來慚愧,寫了這麼多年才發現發表是寫作最大的束縛,放下這個包袱,立刻自由了。我一直在寫自己的一生,這就夠我寫了。葛紅兵:您在《身後一片廢墟》中說您不想再寫那些與您無關的東西了,不想再為金錢、信仰、讀者、社會需求寫東西了,如果再寫您將只為您心目中惟一的讀者——您自己寫作。《看上去很美》是不是您為自己寫作的作品呢?看得出來,你很重視這部小說,可能讀者的反映讓你有些失望了。最喜歡您自己的哪部作品?為什麼?許多讀者憑直覺把您當純情作家,他們最欣賞您的愛情婚姻小說,也的確您許多作品在這方面特點明顯。看得出來,您對幾乎所有的外部問題持懷疑態度,說您是個懷疑論者也許不過分的吧?但是,您卻相信愛情。這一點和您作為反叛偶像的色彩很不協調。您自己是怎麼給自己定位的呢?王朔:《看上去很美》是我為自己寫的,所以我不對讀者的反應失望。我很高興通過這部小說擺脫了一部分讀者,沒有讀者想讀者,讀者太多太雜也是負擔。我寫那些愛情小說時並不相信愛情,這是我偽善的地方,為讀者寫作就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是剛相信愛情的,就在前面我說過的那個變化中看到的,我這才發現我過去對愛情一無所知,還恬着臉寫了那些愛情小說,真是欺世。如果有工夫,我會再寫一次愛情的,不感人的。我反叛嗎?我怎麼覺得我比誰都正常。過去那個中國太反叛了,反叛到人人荒謬的地步。這句話真把我問住了,我從來沒想過要給自己定位,大家不都在天天變化么?想好好看看自己立刻就感到頭暈眼花。葛紅兵:談談您和與您有關的電影、電視作品吧。您有很多小說被拍成電影,還有那部您自己編導的電影,《我是你爸爸》,可以嗎?2000年的瑞士洛加諾電影節上,您的這個片子被評選為當年的最佳影片,但是在國內卻沒有公演,我們這部資料集裏也選了一些這方面的評論文章,也想聽聽你對電影藝術的理解以及對當下中國電影的看法。王朔:老實說那部電影拍得不好,能在洛加諾得獎是一個意外。國內槍斃了是件好事,我希望一輩子永遠不要再有人看到那部電影。我就別談電影藝術了,如果有空兒,我再拍兩部電影以後再說。當下中國電影主要是受制於意識形態,在這種情況下談論具體作品都是對具體導演不公平。葛紅兵:看過您《影響我的10部短篇小說》一文,但您的小說大多為中篇,許多人認為您的中篇寫得最好,而長篇只是中篇的擴充,因為人物數量、人物關係、社會背景含量沒有突破中篇的格局,您在小說文體上,尤其是在長篇小說文體上還沒有表現出您獨特的創造活力,這也是許多人認為您可能是最具有爭議作家,但不是最傑出作家的理由,您能談談您對小說文體的看法嗎?王朔:我一直希望找到一種無視所有小說文體的書寫方式。主要是觀念吧,總認為小說應該有文體,在寫作中不斷問自己:這是不是小說?說到底還是想讀者,怕他們看不懂,看着沒意思,因而掉進一次次因襲當中。人不自由,作品也不自由。想明白容易,做起來要一遍遍剝自己的繭子。對我而言,放下讀者,看見文體。葛紅兵:您的作品中對文化知識有低估傾向,您總是不遺餘力地嘲笑知識分子。您看到了知識分子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缺陷,對他們的人格弱點進行了批評和抨擊,但在您的作品中卻有一種奇怪現象,您所抨擊的知識分子幾乎都是按性別分的,好像都是男性知識分子啊?王朔:你不認為我是在自嘲嗎?知識分子要是都不能嘲笑,那還能嘲笑誰?我們總不能表現得像官員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