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鋼軌上的愛情(2)
我知道自己變得無所謂。剛開始,半夜裏突然醒來發現睡在身邊的竟然不過是個陌生男人時,我會像一隻夜貓張着狡詰的眼睛牢牢地注視着,他的鼻子、眉毛、眼瞼、嘴,每一寸皮膚,然後給自己尋找各種理由來開脫罪責,最後告訴自己,我不是一個濫情的女人。可漸漸到後來,我只是懶洋洋地躺在一邊,或是要求對方將自己緊緊抱住,只求在噩夢醒來的時候得到平復的勇氣。我將身體和思想分得很開,像一具有血有肉的軀體成天和遊離在外的魂靈相互較勁。因為新天地的名聲鵲起,茂名路上的GoldenRod漸漸地顯得有些冷清。很多常來的客人轉去擁有一汪太平湖的新天地。我知道,更多的人不過是去那裏尋找逐漸在城市裏消失的景色,他們點一杯咖啡或者克羅娜,坐在老房子門口,默默地不說話,沉浸在各種回憶里。一天,我對許或說,不如把GoldenRod搬來安福路吧,開一個幽靜的小餐館,或者接一些派對來辦。她猶豫了很長時間,一直到酒吧變作空蕩蕩的店堂后,才點頭同意,可是郁卻說什麼都不願意。他站在鏡子前剪自己的頭髮,一刀一刀。“那是一個家,不是餐館。”他說。可是許或並不搭理他,執意和我籌劃起空房子的改建工作,我從銀行里動用了父母留下來的那筆錢,那也原本屬於郁。安福路上又開進來一個工程隊,他們的衝擊鑽像戰場上的機關槍那樣,“嗒嗒嗒,嗒嗒嗒”日夜地響。老宅的二樓除了我和郁的屋子外,全都被打通,成為一個party最好的舞池,和陽台連通。在那兒,看得到院子裏的風景,是整幢房子裏最好的採光點。我們從“林深處”批來常青的草皮,讓工人們鑿掉院子裏的水門汀鋪上去,新種的草皮上偶爾會開出一兩朵野花,沒有名字的野花。我伸手將它們拔掉,開始想念秋麒麟草。自從六年前“林深處”那個賣秋麒麟草的攤主消失不見后,許或耳墜上一直帶着的兩朵純金色小花耳釘,是唯一能夠令我念見到它的地方。因為鋪上了一小塊草皮,院子顯得更加局促。我只能將君子蘭搬進屋子,放在客廳和二樓的轉角處。可是君子蘭太多了,怎麼塞也塞不下。最後,我只能留下幾盆,而將其他的全都送去了“林深處”,賤賣給熟識的老闆。我知道,這些君子蘭花是父親對尹蘭的思念,可這些年,它們無時無刻地不再折磨着我的母親,而今又調轉着來和我拉鋸。郁站在變成GoldenRod的家門口,看我遠遠地從安福路口上轉進來,手裏除了失落,什麼都沒有。我覺得自己將一些重要的東西搬了出去,賣給別人,又將一些滑稽的東西搬進來,裝點一切。“你們為什麼不停下來?”他將手插在口袋裏,板著臉問道。他的頭髮已經剪短,理得很乾凈,像還在讀書時那樣。我伸手將GoldenRod的霓虹招牌打開,拉他走進院子,指着草皮上放的小桌子:“郁,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坐在這裏吃蛋糕嗎?以後會有很多的人坐在這裏吃蛋糕。”可他只是獃獃地站在身後看着,不說話。這是秋天,常青草皮上看不出季節的顏色。我們的生日就要來臨。十七歲后,每年我的生日只會收到一通簡單的問候電話,郁在電話那頭淡淡地說,眉,生日快樂。後來是一條簡單的短訊,不差一字地:眉,生日快樂。我們保持着良好的距離,彼此竭力地不去干擾對方。我們的過去被寄存在商場的儲物櫃裏,密碼條已經丟失。許或對這幢房子裏的一切都很熟悉,里裡外外地,她打點着一切。我一直都很佩服許或的學習能力和適應能力,就像當年她放棄繪畫主攻文化課那樣,就像後來她肄業隨着郁經營酒吧那樣,她總能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哪怕那不過是一種逃避或者放棄。新開張的GoldenRod只營業到夜晚十一點,通常它包給客人開各種派對:生日的,聚會的,喜慶的。來這兒的人都很開心,哪怕聚聚散散的,卻從來沒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