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鋼軌上的愛情(3)
白天不出去畫畫的時候,我便呆在自己的屋子裏,從窗口往下看。院子裏零星地坐着一兩個客人,看見我,善意地打招呼。可我從來不下去和他們玩作一堆,只是微笑地看着,那是屬於別人的快樂。剛搬來安福路的那天,許或給客廳里的老式立鐘上好發條,調整時間。她滿意地看着這個笨重衰老的傢伙,對自己說:“有些感覺。”許或很明白,人們開始喜歡懷舊,都是因為感覺。傍晚六點的時候,立鍾突然發出久違了的“當——當——當”聲,一共六下。那個時候,我正坐在寫字枱前畫畫,身體卻像是被什麼穿過,骨頭咯咯作響,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自己也看着我。樓下出來的鐘聲像是老人的喘息聲在房子裏四處漫盪,我機械地開門,跑出去,發現郁也正獃獃地站在二樓樓梯口。我看見他的後背在微微顫抖着,他低頭看向客廳里的許或,不說話。許或抬頭不解地看着我們:“郁,眉。”她輕聲叫道。郁回過頭來,看見我正站在他身後,鐘聲敲完最後一下,剩下一片寂靜。我的手有些發抖,覺得周身寒冷,我們的臉都僵持着,表情抽搐。許或順着樓梯快步地走上來,邊走邊問:“郁,眉,你們沒事吧?”她走到郁的身邊,用雙手抓住他的胳膊,輕輕地搖着,像要搖醒一個沉睡人。我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步一步走出去,走下樓,撥掉老式立鐘的開關,我說:“許或,這鐘壞了。”郁撥開許或的手,在二樓的走廊上來回走,他焦躁地看着這幢面目全非的房子:“你們怎麼把這變成這樣?”然後忿忿地離開,一整夜都沒回來。那個夜裏,我看到許或抱着枕頭靠在郁的床上,她的眼睛空洞洞地流出眼淚。房間的牆壁上,如以前一般乾淨。白天,許或想粘一些合影上去,卻被郁粗暴地撕掉。他說不喜歡這間屋子改變任何的模樣。許或愣愣地看着郁,看着一地的碎片。此刻,地板上的相片碎片還在,它們在微弱的風息中相互摩擦。我看見郁的笑臉,看見許或的笑臉,裂成一張張碎片。我走到樓下,將立鍾底座下用來上發條的鐵棍藏起來。立鍾開始呈現出六點,永遠的六點。大部分時間裏,郁都顯得很友好,他會到樓下幫許或做這做那,甚至替她挽起披肩的長發,我站在樓梯口,獃獃地看着,那種浸潤生活的幸福對我而言是一種慢性毒藥,每天我看一些,心就會腐爛一點,一天又一天。郁開始擺出一副哥哥的模樣要我好好地找個寄託,我站在院子裏,一手撐着桌子一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你是不是想趕緊過二人世界呀?”我將眼睛笑成彎彎的一條線,這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假笑,可我不得不這麼做。許或從客廳里走出來,雙手環繞在郁的身體上,探出腦袋對我說:“就是呀!所以你要趕快嫁掉,找個好男人嫁掉!”郁將手搭上許或的手背,將她攬進懷裏,笑笑地接話:“嗯!”這時,我便已經不知道應該如何接話,如何做動作了,常常我只是僵硬地看着他們,笑容凝固。我像是一個深陷沼澤的迷路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幫着許或將郁拉上去,也許我是成功了,因為郁看上去已經完全從六年前的冬天走出來。我應該替他高興么,還是為自己難過?可我從沒想過,事實和現象完全不同。一天,在GoldenRod的水晶婚派對上,我又見到了那個叫做馬朝的男人。他和過去一樣,看上去斯文,體面,只是鼻子上架了付無框的樹脂鏡片。他摟着妻子和朋友一起走進GoldenRod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因為許或正站在院子裏指使服務生擺放碗碟。她穿着一條大紅色的薄羊毛連衣裙,站在青綠的草地上,頭髮是大卷,輕輕地散落腰際,正想轉身向客人打招呼,卻也一下子獃滯僵立在那裏。馬朝的妻子看見她,熱絡地打招呼:“呀,許或,這麼多年沒見啦!”我站在窗口,看見這一切后,立刻轉身跑去郁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