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鋼軌上的愛情(1)
結婚兩年來,郁和許或的婚姻在一些細碎的小摩擦中度過,摩擦發生的時候許或離開家唯一會去的地方,只有安福路,只有這幢空蕩蕩的房子,彷彿這裏才是她的娘家。只我一人在時,便拉她一同上樓,像過去那樣,一同坐在房間裏說話。這些年,許或變得很沉默,我們將窗打開着,面對面地抽煙。我彷彿還能聽見母親從二樓走廊路過的腳步聲,還能聽見父親在院子裏修剪君子蘭的“咔嚓”聲,可是立起身子打開門,走到窗邊望下去,什麼也沒有。我拿自己為雜誌社配的插圖給許或看,想聽聽她的意見。可她卻往往會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這個我不懂。”似乎早已徹底地從自己兒時的繪畫夢裏走出來,而最初那點少年靈光般的天分也在一年又一年的輪迴里消磨殆盡。如今的許或有一隻計算器,算起賬來有條不紊。郁和許或住在GoldenRod后的屋子裏,房間雖然不大,卻很簡潔溫馨。許或將他們的合影粘在牆壁上,一張又一張。他們的床單是白色的,和過去郁屋子裏的一樣。他將頭髮紮成一束,永遠露出清晰的額頭、五官,走過來遠遠地叫一聲:“眉。”我坐在他們的屋子裏,看牆壁,看地毯,看相片,看床單,只是不看他。他也獃獃地坐着,說:“許或馬上就回來。”許或回來看到我單獨地和郁坐在屋子裏的時候會有些沉默的不高興,我能感覺得到,所以常常,如果她不在,我就只是到酒吧里要一小瓶酒,慢慢地喝着,偶爾搭理一些善意的搭訕,或者離開。GoldenRod里的樂隊總是來了走,走了來,他們裏面有一些好看的男人,也有一些不好看的女人。夜裏,穿梭在店裏的往往都是許或,她穿着各種鮮艷醒目的衣服在一張又一張桌子間來回應酬,和各種客人打招呼、寒暄、調笑。而郁只是坐在吧枱里,聽樂隊表演,看客人們跳舞,或者將下巴擱在一支酒瓶上靜靜地睡着。我喜歡坐在GoldenRod里看許或,看郁,還有各種各樣的人,帶着各種各樣的表情。偶爾在離開的時候,允許一個陌生男人送我回安福路,一起走進那幢空蕩的房子。我開始陸續地接到出差畫圖的任務,中部,西部,北部,這麼地來回畫著。許或說,十多年前誰都不會想到,最後走上以畫為生的人會是眉。我更正她,我說:“應該是以畫謀生。”給郁看畫好的插圖時,他也總是不以為然地笑笑,和許或一樣,說:“這個我不懂。”可有意無意地,他又總會在恰當的時候指出裏面的種種不足,譬如打光,構圖,上色。我虛心地聽着,享受着小時候聽不到的建議和意見。我的頭髮總是長得很慢,它們趕不上郁的長發。郁說那是頭髮荒蕪的表現,它們在尾根部打着小卷,最後開叉。偶爾,GoldenRod里會來一個將頭髮剃成睫毛般長度的男人,他通常坐在離郁最近的地方,和他說話。有的時候,他打開自己面前的手提,看一張又一張圖片。可郁從來不搭理他,卻也不趕他走。我喜歡看手提里那些乾淨透明的圖片,上面是各種男男、女女,橫在鐵路中央躺着,一臉絕然。他們身體的後方是張着兇狠眼睛疾駛而來的火車,眼看就要輾過這不倫的愛情。安福路上終於豎立起一幢又一幢商品房,馬路被細心地拓寬,開始有不同的車輛開進開出,樂此不疲。靜安寺的大佛塗上了金漆,寺廟整裝一新,地鐵在城市的心臟處像一條又一條的蛔蟲來回穿梭。它們的白色身體扎入城市黑色的血管,遊走得飛快,肚皮里是成千上萬疲憊不堪的人們,相互靠着,不能動彈。有的時候,我會坐在靜安公園門口的一輛老式有軌電車上喝汽水,這輛幾十年前平凡駛過上海大街小巷的車子如今換上新的裝扮變作一間狹小的飲料屋,立在馬路一旁招攬生意。我遠遠地看靜安寺,想起小時候拉着郁的衣角從安福路上轉過來,然後偷偷地跟着燒香的人群鑽過木欄柵,最後跑進殿堂看大佛的模樣。那個時候,在我們心裏都有各自忠守的虔誠。可是現在,那份虔誠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