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個月(3)
我們乘車到中山北路,換乘上另外一輛屁也很難擠進去的公交車。A擠上去的時候,很想不通地自言自語道:“咦,怎麼會有這麼擠的車子呢?”我大笑。他氣憤地質問道:“笑什麼?”我說:“中山北路上到處是這樣擠的車子嘛。”車子從頭到尾都擠滿了,我跟A老老實實地夾在中間,一動也不動。A伸着脖子抱怨道:“哦喲,你這隻書包真教人吃不消。”我被擠得說不出話來,只有嘿嘿地笑,笑得氣回不上來。汽車每到一站,售票員都要大聲呼籲車廂里的人再往裏走一走,讓下面的人上來,叫得氣急敗壞,也沒有人響應。A小聲說:“如果售票員知道我上這車幹什麼,一定會把我拎起來扔出去——哦,是先收錢,再扔出去。”我笑得前胸後背都有擴張的趨勢——在我前面和後面的人真是苦不堪言。又開了兩站,車子漸漸有點空了,A帶我擠到窗口,在那裏認真地往外面看着。看了好半天,說:“這裏我已經不認識了。有什麼標誌性建築嗎?”我想了想,說:“那邊拐角處有一個華聯超市。”A從雙唇之間發出一個表示不可思議的氣聲,說:“哦喲,華聯超市么全市哪裏都有的呀。”我笑笑,說:“我把回來的車費給售票員,叫她一圈轉回來的時候順便把這個小朋友帶回來。”A舉舉拳頭,作勢要打我。我大嚷起來:“小朋友,小朋友!”這時有輛反方向的公交車和我們擦身而過,我不平衡地說:“咦,為什麼這輛車就那麼空?”A慢吞吞地說:“因為你不在上面呀。我們這輛車的駕駛員寫司機日誌的時候,就要寫:有一個像毒瘤一樣的大書包阻礙交通。”我大叫:“屁!哪裏有什麼司機日誌?船長才有日誌!”A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天又陰了下來。我把眼睛放到窗玻璃上面,往外窺視着。天邊有一團一團的烏雲正在來到,灰色的天襯着屋頂和高大的樹,一切都顯得極端清晰,就像是從紙上剪下來,貼到了這個灰亮亮的背景上邊。在這個奇異的背景前面,有人大聲唱着:Offtheground,offtheground.Flyaround,flyaround.Hearthesound,hearthesound.Offtheground,offtheground.鼓點像雨點一樣,散發著芳香,從天的盡頭奔騰而來。我指着我家所在的那幢六層樓房,說:“喏,就是那裏,四樓。”A大聲說:“啊?就這呀?!”我好笑地說:“你指望什麼啊?”A撓撓頭皮,說:“倒也不是指望什麼,就是沒想到是這個。最好么是那種獨幢的小別墅。”我說:“屁!想得出的喏,給你!是爸爸單位分的房子呀。”A笑道:“哦,真的啊。”他朝馬路對面看了看,手指着一個大門問:“那是什麼?”我看了看,說:“你自己不會看字啊?上海西站呀。”他沒再說什麼。我正準備送他去車站,他突然說:“有沒有火車可以乘到我家去的?”我大笑。他嚴肅地說:“這有什麼好笑?有沒有啊?”我說:“有倒是有的。上下班時間有在南翔和上海市區開來開去的小火車——不過要乘車證的。”他臉上灰了灰,嘴角掉下去。我端詳着他,繼續說:“也可以混上去的。我混過好多次,舒美也跟我一起混過一次。”A笑了笑,摸摸我的頭,說:“那就帶我也混一次吧。”我的頭暖洋洋的,突然有一滴雨落在我鼻尖上,很陰涼。A跟着我,去混小火車乘。他走在我左邊靠後,我回頭說:“待會兒門口有人攔住,我就沒辦法嘍。”他問:“什麼意思?”我說:“咦,有人攔住么就進不去了呀。”經過菜場的時候,雨已經能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我說:“我媽媽正在裏面買菜。”A說:“哦?碰到的話倒有點糟糕呢。”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媽媽不認識我的——是不認識我的吧?”“嗯,”我高興地答應着,“就是嘛,不認識你的。”頓一頓,我又說:“可是,她認識我呀。”A大笑。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喂,回家去把不把模擬考成績公佈給家長?”我木然答道:“那當然是要告訴他們的呀。不告訴他們不是要被殺掉嗎?”頓了頓,我又補充說:“告訴他們的話,多半也要被殺掉的。不過可能還有一線生機。”A說:“你這個人,以前倒看不出來那麼想得通嘛!”我苦笑着說:“我讀過這個高三,就可以忍受任何從前不能忍受的事情,就能對所有以前要掉眼淚的事嘻嘻哈哈。”A笑笑,我也笑笑。我們在西站的職工進口處飛快地對了對目光,然後他跟在我後面朝里走去。我回頭招招手,叫A快一點,重複道:“攔住就沒辦法了哦。”A說:“你一起進去呀。”“我當然陪你進去,送你上車的,”我說,“你自己怎麼認識乘哪輛車呢?”邊說邊裝模作樣、鎮定自若地往裏走,A也緊跟着進來了。現在我們站在了站台上面,細雨興高采烈地落到我們頭上,讓我感覺我是一隻在雨里的小狗——我的鼻子一淋濕、一發涼,我就會開始幻想自己是一隻小狗。我隔着一根根的雨絲去看A,對他笑着。A也對我笑着。在這種小雨裏面,世界看起來是最最清楚的。我說:“到了新客站,你從北廣場出去。不要走錯了,走到南廣場,就回不去了。”轉念一想,糾正道:“回是回得去的,就是要花許許多多的時間。”“就是,”A接口說,“就是我媽要把我打個半死,再扔出去。”我笑笑,接着前面的話說:“到新客站總有人下去的,多數人都要從北廣場出去,你就跟着一起走,不要睬門口的黑貓,就像對付希爾頓的黑貓一樣。”A拍着我的肩膀大笑。我發急地說:“不要笑呀,我在這裏正正經經跟你說。你不看他,他不攔你,你一看他,他就要攔你了。”A嚴肅起來,問:“萬一被他攔住呢?”我想了想,說:“一般不會。要是攔住了,你就說你是乘小客車的。”A呆了半天,說:“要不我就說杜霜曉的名字好了。她媽媽不是在新客站工作的嗎?啊呀,”我不耐煩地說,“真要攔住了,你就說證件忘記帶了。他總不會把你關起來的——關你又沒什麼意思。”我們對了對目光,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