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個月(2)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是一個什麼地方。在A帶我到達那個地方之前,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推斷出來——那是希爾頓。我和A舒舒服服、大模大樣地坐在希爾頓漂亮的大廳里。我挑了一個靠近角落的位置——一來比較隱蔽,二來我可以從這裏看見進進出出各式各樣的人。A坐在我的身邊,我們一起做解析幾何的題目。我的身體涼快起來,心安靜下來,眼睛看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男女女,耳朵里聽A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曲線。我的眼前,一道一道全是亮晶晶的曲線,交錯在一起,相互擁抱。在那些不停變幻着的曲線中間,時不時出現A笑眯眯的臉——他一直在說,這個你要注意一下,我們來研究研究,研究研究。A的耳機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耳朵。我伸手拉了拉耳機線,抗議道:“怎麼可以在上課的時候聽音樂呢?”他笑笑說:“我又沒有聽。關掉了呀——就是懶得再收起來。不信給你聽。”說著把耳機拿下來,給我塞在耳朵里——果然是無聲無息的。我摁摁耳朵,讓耳機插得舒服一點,說:“放給我聽聽。”他就把書包里的diskman拿出來,給我放。很有勁很有勁的鼓點,小男孩一樣清純和有勁的歌聲。我在一群人la-la-la的歡呼聲里,不小心也輕輕叫了一聲。我問A:“什麼歌?”他說:“《OffTheGround》。知不知道PaulMcCartney?”與此同時,耳朵里一群人像一群年輕的上帝—樣地拖長了聲音唱:O-ff-the-groun-d!我高興地沖A笑笑,說:“再放一遍吧!”我悄悄告訴自己:現在,我坐在希爾頓銀光閃閃的大廳里;聽PaulMcCartney的《OffTheGround》!我們太太平平地在那裏坐了大概有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做題目,聽PaulMcCartney像一個小男孩一樣昂着頭不停地唱啊唱啊。我正埋頭研究一道題目的時候,A突然在我耳邊悄聲說:“黑貓來了。”我一抬頭,果然看見一個衣冠楚楚的黑貓正朝我們走過來。我嘴唇動也不動地說:“怎麼辦?”A說:“什麼怎麼辦?做你的題目呀。”黑貓來到我們面前,問A是不是需要幫助。只見A面無表情、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找人。”黑貓問他找誰。A飛快地報了一個房間號碼,還有一個外國人的名字。黑貓一聽,轉身就走了。我一口氣剛剛松下來,A卻已經抓住了我的手說:“快點走吧。”我詫異地說:“他不是走了嗎?”A臉上笑嘻嘻的,說:“是的呀,他去查了呀。又沒有我說的那個人的嘍。”說著,就把我拽出了希爾頓的大門。我們在希爾頓的馬路對面哈哈大笑。一不小心,我的肩膀被A拍到了好幾下。銀白色的希爾頓,真的很好看。比C還要好看。A說:“怎麼辦?被趕出來了。”我說:“是的呀。怎麼辦?”A說:“不過今天的效率蠻高的。希爾頓的確有道理。”我們開始朝前面走,走過了拿破崙酒吧,走過了上海家化的美容院,走過了許多服裝專賣店,走過了親愛的靜安麵包房。我們從華山路走到烏魯木齊路,又從烏魯木齊路走到五原路,看見華東神學院。隨後,我們走到了常熟路——繞下來差不多是一個矩形。A悄悄地找到了我蕩來蕩去的手,握了一握。我扭過頭去,正碰到他的目光,於是我們相視一笑。喜歡一個人就一心一意喜歡一個人——天上亮堂堂的,嵌着這麼一行字。我把A的diskman搶了過來,拿在手裏,一直聽,一直聽下去。Offtheground,offtheground.Flyaround,flyaround.Hearthesound,hearthesound.Offtheground,offtheground.A帶我從常熟路走到了淮海路。在我念念不忘的淮海路上走了十分鐘,A停下腳步,說:“時間差不多了,回家吧。”我跟着他停下來,可是,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我說。A溫和地笑笑,說:“不回家,幹什麼呢?”我眼睛看着前方剛開始亮起來的霓虹燈,下巴沉重地墜在嘴唇下方,執拗地、慢吞吞地嘟囔着說:“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A的眉頭皺起來了,他看看我,又看看路上開來開去的車子,半晌,說:“那怎麼辦?我要回家了。”我的心默默地往腳底沉下去。我說:“那你回家好了。”“那不行,”A說,“要不然這樣,我和你一起乘過去,我再乘回來,好吧?”我站在淮海路上,不出聲地瞪着A。“我家搬過了呀,”我說,“不是原來的地方。現在離你家很遠的。”他笑道:“是的呀,你家搬過之後就沒有去過,今天正好去認識認識。”我瞪着他,下巴要掉下來了。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哪裏下來你也哪裏下來?”他說:“是的。”我說:“真的啊?”他說:“喂,本來你就是一門語文最好一點,你不要再讓我懷疑你的文字理解力呀。”我嘿嘿嘿笑起來,問:“你最晚幾點要到家啊?”他說:“不管的。現在我沒有考試任務,十點以前,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我一聽,瞥了眼手錶,說:“現在是五點——嘿嘿。”他警惕起來,跳開一步,指指我,說:“喂,你想幹什麼?不許動歪腦子!你不要想叫我乘到七寶去哦。”我笑着說:“我又沒說到七寶去。七寶是郊區呀,我不到七寶去,你到七寶去幹什麼?”我們說著話走到車站上,我抬頭看看車牌,在心裏飛快地盤算了一遍,說:“有兩種乘法,要路多點的,還是要路少點的?”A說:“隨便——丟個硬幣吧。”說著拿出一枚硬幣,說:“正面就是路多的,反面就是路少的。”他動作很漂亮地把硬幣拋出去,然後接住,放到鼻子底下看了看,又給我看——是反面。“路少就路少。”我爽快地說。我們開始伸長脖子等車,等了不多久,我開心地笑起來說:“你又不知道哪個是路多的,哪個是路少的。”A愣了愣,笑道:“好,只好隨便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