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3)
須臾,阿媽進來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喱羊肉。
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
振保笑道:"怎麼王太太飯量這麼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詫異的神氣,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
"王太太笑道:"新近減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過手擰了擰她的面頰:"瘦多了?
這是什麼?"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下桌子吃飯,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頭上頭髮沒有干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心。
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稀罕。
席上她問長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應酬功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麼個能幹人,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
"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什麼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
"王太太微笑着,並不和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葯來,倒出一匙子吃了。
振保看見匙子裏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么?
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牆似的!
"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王太太道:"佟先生,別盡自叫我王太太。
"說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
"王太太坐在書桌跟前,彷彿在那裏寫些什麼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麼葯?
"王太太只顧寫,並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
"士洪把臉湊下去道:"在哪裏?"王太太輕輕的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噯。
"篤保是舊家庭里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觀看風景,推開玻璃門,走到陽台上去了。
振保相當鎮定地削他的蘋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
"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叫人家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哧一笑。
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
"士洪道:"他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是欠大方。"嬌蕊鼓着嘴,一手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翻身便走,像是賭氣的樣子。
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裏捧着個開了蓋的玻璃瓶,裏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
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發胖。
"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們華僑──"才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們華僑'!
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說下去道:"他們華僑,中國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
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吃瀉藥,糖還是捨不得不吃的。
你問她!你問她為什麼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
"振保笑道:"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愛吃什麼,就是什麼最靈。
"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話也有點道理的。
"振保當著她醉了,總好像吃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着便也踱到陽台上來。
冷風一吹,越發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脹臉的,他心裏着實煩惱。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屍還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
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裏,就彷彿滿房都是朱粉壁畫,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
怎麼會凈碰見這一類的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觸即發?不罷?
純粹中國人裏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交圈裏。
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遇故知"。在家鄉再遇見他鄉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
──可是這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當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
況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麼好性兒,由着女人不規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人的志氣都磨盡了。
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不致這樣。……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闌幹上,樓下一輛煌煌點着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
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庄的燈光。風吹着的兩片落葉踏啦踏啦彷彿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
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着,只覺得一陣凄惶。士洪夫婦一路說著話,也走到陽台上來。
士洪向他太太道:"你頭髮幹了么?吹了風,更要咳嗽了。"嬌蕊解下頭上的毛巾,把頭髮抖了一抖道:"沒關係。
"振保猜他們夫妻離別在即,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故意握住嘴打了個呵欠道:"我們先去睡了。
篤保明天還得起個大早到學校里拿章程去。"士洪說:"我明天下午走,大約見不到你了。
"兩人握手說了再會,振保篤保自回房去。次日振保下班回來,一撳鈴,嬌蕊一隻手握着電話聽筒替他開門。
穿堂里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但見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與大衣,衣架底下擱着的一隻皮箱也沒有了,想是業已動身。
振保脫了大衣掛在架上,耳聽得那廂嬌蕊撥了電話號碼,說道:"請孫先生聽電話。
"振保便留了個心。又聽嬌蕊問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裏等一個男朋友。
"說著,格格笑將起來,又道:"他是誰?不告訴你。憑什麼要告訴你?
……哦,你不感興趣么?你對你自己不感興趣么……反正我五點鐘等他吃茶,專等他,你可別闖了來。
"振保不待她說完,早走到屋裏去,他弟弟不在屋裏,浴室里也沒有人。
他找到陽台上來,嬌蕊卻從客室里迎了出來道:"篤保丟下了話,叫我告訴你,他出去看看有些書可能在舊書攤上買到。
"振保謝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着什麼就染綠了。
她略略移動一步,彷彿她剛才所佔有的空氣上便留着個綠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裏面深粉紅的襯裙。
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着這樣的衣服。
她道:"進來吃杯茶么?"一面說,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邊坐下,執着茶壺倒茶,桌上齊齊整整放着兩份杯盤。
碟子裏盛着酥油餅乾與烘麵包,振保立在玻璃門口笑道:"待會兒有客人來罷?
"嬌蕊道:"咱們不等他了,先吃起來罷。"振保躊躇了一會,始終揣摩不出她是甚麼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