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4)
嬌蕊問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隨便。"嬌蕊道:"哦,對了,你喜歡喝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得吃,昨兒個你說的。"振保笑道:"你的記性真好。"嬌蕊起身撳鈴,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壞。"振保心裏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的。阿媽進來了,嬌蕊吩咐道:"泡兩杯清茶來。"振保笑道:"順便叫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待會兒客人來了又得添上。"嬌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麼客人,你這樣記掛他?阿媽,你給我拿支筆來,還要張紙。"她颼颼的寫了個便條,推過去讓振保看,上面是很簡潔的兩句話:"親愛的悌米,今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嬌蕊。"她把那張紙雙摺了一下,交給阿媽道:"一會兒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不在家。"阿媽出去了,振保吃着餅乾,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家來,又讓人白跑一趟。"嬌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會神考慮着盤裏的什錦餅乾,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的,答道:"約的時候,並沒打算讓他白跑。"振保道:"哦?臨時決定的嗎?"嬌蕊笑道:"你沒聽見過這句話么?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阿媽送了綠茶進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去。他兩眼望着茶,心裏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嬌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是嫌他在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絕對沒那心腸去管他們的閑事。莫說他和王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也犯不着,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粗東西。"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於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嬌蕊躊躇半日,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麵包上塌一點。你不會給我太多的。"振保見她做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麵包上敷了花生醬。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極薄極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給我塌得太少的!"兩人同聲大笑。禁不起她這樣的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正喝着茶,外面門鈴響,振保有點坐立不安,再三的道:"是你請的客罷?你不覺得不過意么?"嬌蕊只聳了聳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陽台上去道:"等他出來的時候,我願意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嬌蕊隨後跟了出來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闌乾笑道:"你不喜歡美男子?"嬌蕊道:"男子美不得。男人比女人還要禁不起慣。"振保半闔着眼睛看看她微笑道:"你別說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慣壞了的。"嬌蕊道:"也許,你倒是剛剛相反,你處處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來道:"哦?真的嗎?你倒曉得了!"嬌蕊低着頭,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揀半天,喝一口。振保也無聲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裏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從三層樓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見他急急的轉了個彎,彷彿是憋了一肚子氣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憐,白跑一趟!"嬌蕊道:"橫豎他成天沒事做。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人。我就喜歡在忙人手中里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你說這是不是犯賤?"振保靠在闌幹上,先把一隻腳去踢那闌干,漸漸有意無意的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動,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她的肉並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顯胖一點。振保笑道:"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答應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嬌蕊拿開臉上的手,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振保笑道:"看見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嬌蕊道:"說真的,你把你從前的事講點我聽聽。"振保道:"什麼事?"嬌蕊把一條腿橫掃過去,踢得他差一點潑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裝羊!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還問?倒是你把你的事說點給我聽罷。"嬌蕊道:"我么?"她偏着頭,把下頰在肩膀上挨來挨去,好一會,低低的道:"我的一生,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麼,你說呀。"嬌蕊卻又不作聲,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樣認識的?"嬌蕊道:"也很平常。學生會在倫敦開會,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倫敦大學?"嬌蕊道:"我家裏送我到英國讀書,無非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去的時候年紀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結婚,不過藉著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玩了幾年,名聲漸漸不大好了,這才手忙腳亂的抓了個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還沒玩夠?"嬌蕊道:"並不是夠不夠的問題。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別忘了你是在中國。"嬌蕊將殘茶一飲而盡,立起身來,把嘴裏的茶葉吐到闌干外面去,笑道:"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可以隨意的往街上吐東西。"門鈴又響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果然是篤保。篤保一回來,自然就兩樣了。振保過後細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黃昏的陽台上,看不仔細她,只聽見了那低小的聲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子底下,癢梭梭吹着氣。在黑暗裏,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心的身體的存在,因此有機會知道她另外還有點別的,她彷彿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了,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完全的,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種新的威脅,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來,單純的肉的誘惑簡直不算什麼了。他絕對不能認真哪!那是自找麻煩。也許……也許還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人憧憬着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佔領了她的身體之後,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為什麼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乎,也並不受到更大的委屈。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這裏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證明他為什麼應當同這女人睡覺。他覺得羞慚,決定以後設法躲着她,同時着手找房子。有了適當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託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午飯原是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裏吃的,現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