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2)
也許她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年輕的緣故,有點什麼地方使人不能懂得。
也像那隻鳥,叫這麼一聲,也不是叫那個人,也沒叫出什麼來。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緻得像櫥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髮剪得極短。
腦後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髮護着脖子,沒有袖子護着手臂,她是個口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
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之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
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裏,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有天晚上他開着車送她回家去。
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就快離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麼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
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黑白色,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
車裏的談話也是輕飄飄的,標準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
由於一種絕望的執拗,她從心裏熱出來。快到家的時候,她說:"就在這裏停下罷。
我不願意讓家裏人看見我們說再會。"振保笑道:"當著他們的面,我一樣的會吻你。
"一面說,一面就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家門口幾十碼,方才停下了。
振保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去摟着她,隔着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累贅的東西,她的年輕的身子彷彿從衣服里蹦了出來。
振保吻她,她眼淚流了一臉,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兩人都不明白。車窗外還是那不着邊際的輕風濕霧,虛飄飄叫人渾身氣力沒處用,只有用在擁抱上。
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
振保心裏也亂了主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
可是……這是絕對不行的。玫瑰到底是個正經人。這種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子從衣服里蹦出來,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他的自制力,他過後也覺得驚訝。
他竟硬着心腸把玫瑰送回家去了。臨別的時候,他捧着她的濕濡的臉,捧着呼呼的鼻息,眼淚水與閃動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裏撲動像個小飛蟲。
以後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嗎?
"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驚奇讚歎,但是他心裏是懊悔。背着他自己,他未嘗不懊悔。
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是出去了。
因為成績優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職。
他家住在江灣,離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裏,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有不便。
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裏,有一間多餘的房子,振保和他商量着,連傢具一同租了下來。
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昏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
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着,內室走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髮,堆着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
她雙手托住了頭髮,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裏,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佈置好了罷。
要我們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
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髮里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隻笑着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
濺了點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幹了,那一塊皮膚上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裏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只有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着他的手。
他搭訕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
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底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綳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
一件紋布浴衣,不曾系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才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
他開着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着,微溫的水裏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
龍頭裏掛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里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么?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
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髮么?
"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
"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
"少頃,王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里,王太太還在那裏對着鏡子理頭髮,頭髮燙得極其鬈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
屋子裏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着,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髮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門外,看着浴室里強烈的燈光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髮,心裏煩惱着。
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裏的一個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髮!
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里說話,浴缸里嘩嘩放着水,聽不清楚。
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磚上的亂頭髮一團團撿了起來,集成一股兒。
燙過的頭髮,梢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進袋裏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裏,只覺渾身熱燥。
這樣的舉動畢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頭髮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他攜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裏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裏從前的房客不知是什麼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下,地毯下,燒的凈是香煙洞!
你看桌下的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的罷?"振保道:"那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裏有數。
而且我們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麼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么?
"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英國回來的,在大學裏教書。你問他做什麼?
"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說道:"剛才你不在這兒,他們的大司務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帘,我聽見他們,嘰咕着說什麼'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
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該走了,就為了這樁事,不放心,非得待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
"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胡說!住在人家家裏,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
"篤保不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