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詳紅樓夢(6)

五詳紅樓夢(6)

"家計日落"仍舊是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向賈璉說的"家道艱難",需要緊縮,不過這是幾年後,又更不如前了。照理續書沒有不寫抄沒的,因為書中抄家的暗示太明顯,而此本刪去程本的抄家,代以什麼事都沒發生,又並不改成好下場,這樣寫是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只能是這一部份來自第一個早本。寶玉窮到無法度日,已經"年長",等到老了撿煤渣,"流落饑寒",也正吻合。端方本採用這敗落的方式,當是因為歸罪於寶玉。這是個年代較晚的抄本,遲至一九一○年左右還存在,作風接近晚清的誇張的諷刺性小說,把寶玉湘雲寫成最不堪的一種名士派。但是此處寫敗家子寶玉只用"放縱"二字,輕飄而含糊得奇怪,與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口中的"放縱"遙相呼應──王夫人解釋襲人暫不收房的原因:"……三則那寶玉見襲人是個丫頭,總(縱)有放縱的事,到(倒)能聽他的勸。"──后回寶玉的罪名不過是"放縱",看來也是第一個早本的原文。當然原本不會有"拜堂阿"、"撥什庫"。端方本九十七八回后從程本過渡到第一個早本,但是受程本后四十回作者的影響,也處處點明書中人是滿人,賣弄續書人自己也是滿人,熟悉滿洲語文風俗。前面說過,關於第一個早本的記載模糊異常。"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雲",沒提寶釵嫁寶玉后才死。王伯沆引濮文的話,更是口口聲聲"寶玉系娶湘雲","寶玉所娶系湘雲",彷彿雙方都是第一次結婚。難道寶釵也是未婚而死?端方本自娶寶釵后敗落的經過用第一個早本,因此娶寶釵是原有的。董康等沒提,大概因為是盡人皆知的情節。至於湘雲是否再醮,寶玉搞到生活無著的時候已經年紀不輕了,然後續娶湘雲;湘雲早先定的親如果變卦,也不會這些年來一直待字閨中,當然原著也是寫她結過婚,而且也不是小寡婦。寶玉鰥居多年,顯然本來無意續弦。他們的結合比較像中年孤苦的兩兄妹。連端方本也都沒插入色情場面寫他們舊夢重溫。"舊本"之二,八十回后與程本不同,但是也有抄家,因此是家境驟衰。抄沒后寶玉湘雲流落重逢而結合,應當年紀還輕,與第一個早本的老夫妻倆流落正相反。此本也是根據這早本續書,不過將流落提前,結婚宕后,增加戲劇性。"后數十迴文字,皆與今本絕異",是沒參用程本,似是較早的續書。大概不會有第一個早本的原文在內──用不上。南京刻本──哖──寫寶玉作看街人,因而重逢北靜王,不是重逢湘雲。此點南京刻本與啕是互相排除的,並不是記載不全,顧此失彼,因為不可能先遇見湘雲,然後又遇見北靜王──啕寫到寶玉湘雲重逢后結合,全書已完;如果是先遇見北靜王,那就已經轉運,不做看街人了,也不會再在凄慘的情形下遇見湘雲。這兩個本子似是各自分別續書,而同是自然而然的將街卒木棚中過宿渲染成自任看街兵。再來細看南京刻本的內容:畫家關松房先生雲:"嘗聞陳弢庵先生言其三十餘歲時(光緒初年)曾觀舊本紅樓夢,與今本情節殊不同。薛寶釵嫁后,以產後病死。史湘雲出嫁而寡,后與寶玉結褵。寶玉曾落魄為看街人,住堆子中。一日,北靖王輿從自街頭經過,看街人未出侍候,為僕役捉出,將加棰楚,寶玉呼辯,為北靖王所聞,識其聲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書中作者自稱當時亦在府中,與寶玉同居賓館,遂得相識,聞寶玉敘述平生,乃寫成此書云云。──扈功著“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寶釵死於產難,湘雲再醮寶玉,與端方本相同,遇北靜王也大同小異,且都誤作"北靖王"。扈功文內轉述關松房聽到的陳弢庵的話,兩次都是口述。"靜"誤作"靖"顯然是扈功的筆誤。但是民初褚德彝記端方本事,也與近人扈功同誤"靜"為"靖",未免巧合得有點不可思議。難道是周汝昌引扈、褚二文,兩次都抄錯了?"紅樓夢新證"書中錯字相當多。如果不是誤植,還有個可能的解釋:聽某某人說,也可能是書信上說的。如果扈功所引的是關松房陳弢庵信上的話,那就是南京刻本與端方本間的一個連鎖。其實這兩個本子的關係用不着“北靖王"作證。南京刻本把第一個早本的宿街卒木棚中渲染成自任看街兵,看街這樣的賤役,清初應是只有漢人充當。端方本注重書中人是滿人這一點,改為"充撥什庫以餬口",表示一個滿人至不濟也還可以當撥什庫。遇北靜王一節,端方本作寶玉"市苦酒羊胛,與湘雲縱飲賦詩"賞雪,大概寶玉醉了,"適九門提督經其地,以失儀為從者所執,視之蓋北靖王也。"苦中作樂賞雪,與蘆雪亭對照,藉此刻劃二人個性。但是不及南京刻本看街巧遇北靜王,與職務有關,較渾成自然。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京師城外巡捕三營、督捕、都察院、五城所管事宜交步軍統領管理,換給"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三營統領"印信(見"紅樓夢新證"第三五○頁)。步軍統領本來只管城內治安,自此兼管城外,"九門提督"是他的新銜。端方本內北靜王現任九門提督,也是此本的潤色,當代的本地風光。是端方本改南京刻本,應無疑義。延入王府,端方本顯然認為太優遇了,改為代找了個小差使:"越日送入鑾儀衛充雲麾使,迄潦倒以終雲。"雲麾使如果執雲帚──也就是拂塵;省親時儀仗中"又有值(執)事太監捧着香珠綉帕漱盂掃塵等類,一隊隊過完"──比扛旗傘輕便。后妃用太監,鑾儀衛想必另在滿人中挑選。南京刻本末尾著書人根據寶玉口述,寫成此書,這著書經過與楔子衝突,也與卷首作者自述衝突,顯出另手。但是重逢北靜王是否第一個早本原有的?今本第十四、十五、十六回、第二十四、第七十一回都有北靜王。秦可卿出殯途中,北靜王初次出場。"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秦氏。第一個早本還沒有寫秦氏喪事的第十四、十五回。第二次提起北靜王,是第十六回林如海死後黛玉從揚州回來,寶玉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轉贈黛玉,被拒絕了。早本黛玉初來時已經父母雙亡,后改喪母后寄居外家多年,方才喪父(見"二詳")。因此初名"石頭記"時沒有林如海病重,黛玉回揚州的事,當然也沒有自揚州回京,與寶玉那一小場戲。第二十四回主要是介紹賈芸,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賈芸初見紅玉一場,又介紹紅玉,早本舊有的人物。通回都是新材料,只把早本寶玉初見紅玉一場用了進去,加上兩句提起賈芸的對白。寶玉紅玉一節這樣開始: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里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炊)水,檀雲(全抄本作"晴雯")又因他母的生日,接了回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量着叫不着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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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紅樓夢魘(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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