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詳紅樓夢(7)
寫此節時,晴雯的故事還與金釧兒的故事相彷彿。書名"紅樓夢"期之前有個時期,添寫金釧兒這人物,晴雯改為孤兒,因將此處的晴雯改為檀雲(見"三詳")。
所以加金釧兒時改寫過此節,一七六○本將此節收入全新的第二十四回,又改寫過一次。
兩次中有一次順便一提北靜王,免得冷落了這后添的人物。原先寶玉也許是從親戚家回來。
前面說過,加了賈赦邢夫人迎春后,才寫第七十一回。回內賈母做壽,賀客有北靜王與北靜王妃。
有北靜王的五回都是后添的。第一個早本沒有北靜王,因此結尾也不會有寶玉重逢北靜王。
那是南京刻本代加的好下場。南京刻本前文應有北靜王,否則無法寫重逢北靜王。
因此南京刻本前部是今本。它也是根據第一個早本續書,而不是通部補撰傳聞中的早本。
關於此本的記錄,敘事層次不清,說到續娶湘雲,下接"寶玉曾落魄為看街人"。
如果是看街巧遇北靜王,因禍得福后才續弦,那在湘雲這方面就毫無情義可言了。
但是寶玉在王府認識了著書人,想必就是同住賓館時自述身世──包括續娶湘雲的事。
所以是先續弦后落魄。這也就是第一個早本的結局:寶釵產後病故,續娶湘雲,后貧苦。
後人複述,偏重續書杜撰的遇貴人一節,因為故事性較強,便於記憶,而原本後部是毫無變故的下坡路,沒有獲罪,更沒有抄家──並不是略去不提。
端方本這一部份用第一個早本,只到"年長"時窮得過活不了,續娶湘云為止,而南京刻本一直到末了晚年流落,不過把街卒木棚中過宿加油加醬說成看街。
端方本續書人手中未見得有第一個早本,大概就是參用南京刻本改寫程本。
端方本改看街兵為撥什庫,而看街又來自宿街口木棚中,可見原本內並沒做任何工作,也沒找過事。
但是原本寶玉搞到過不了日子的時候,已經年紀不輕了,所以端方本此處插入找事一節,就用超齡作為不合格的理由。
湘雲不識當票(第五十七回),可見社會上的事一無所知。她與寶玉一樣任性,而比寶玉天真,所以是跟她在一起才終於落到絕境中。
湘雲精於女紅,但是即使領些針線來做,也需要世故些,上門走動,會趨奉逢迎。
第一回"好了歌"有:"金滿箱,銀滿箱,展(轉)眼乞丐人皆謗。"甲戌本夾批:"甄玉賈玉一干人。
"並沒有說湘雲做乞丐。講寶玉也着重在"謗"字上,可能僅只是說一成了窮光蛋,人人都罵不上進。
當然,這一系列批語已經不是批第一個早本了。稍前有這兩句歌詞:"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作批的時候寶釵早卒,已經改去。
但是第一個早本內寶玉湘雲再婚這樣遲,然後白頭偕老,縱使流落,顯然並未失散了再重逢。
"舊本"之二寫湘云為丐,無非是為了使她能在風雪之夜與敲更的寶玉重逢。
因此湘云為丐與寶玉打更一樣,都不是原有的。他們倆生活在社會體系外,略似現代西方的嬉痞──近來大都譯為"嬉皮",不免使人聯想到"嬉皮笑臉",其實他們並不──但是嬉痞是寄生在富裕寬容的社會上──對年輕人尤其寬容,老了也還混不下去。
寶玉湘雲晚景之慘,可想而知。庚、戚本第二十二回有兩則極長的批註,批寶玉續莊子的事。
第二段如下:黛玉一生是聰明所。……阿鳳是機心所。寶釵是博知所。
湘雲是自愛所。襲人是好勝所。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黛玉太聰明了,過於敏感,自己傷身體。寶釵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娶了個Mrs.Knowll,不免影響夫婦感情。
"湘雲是自愛所",只能是指第一個早本內,再醮寶玉前,其實她並不是沒有出路,可以不必去跟寶玉受苦,不過她是有所不為。
"阿鳳是機心所",可見第一個早本已有鳳姐,此回要角之一,更可以確定第二十二回來自最初的早本。
第三十一回襲人吐血,"不覺將素日想着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
""襲人是好勝所",是說賈家敗落後,她恨寶玉不爭氣,以至於琵琶別抱。
這條批是批第一個早本,當時已有襲人別嫁的情節,這也是一個旁證。
第三十二回隱約提起的湘雲襲人十年前西邊暖閣夜話,同嫁一個丈夫的願望,預言不幸言中而又不中。
襲人另外嫁人,總是年輕的時候,與湘雲一去一來,相隔多年,根本沒有共處過。
書中用古代地名,諱言京城是北京,早本尤其嚴格。北京分里城外城。
端方本內蔣玉菡的當鋪開在外城,又是端方本特有的筆觸,與此書的態度相悖。
第一個早本內襲人並沒有與蔣玉菡一同奉養寶玉夫婦,因為與寶玉湘雲的下場不合。
襲人嫁的是否蔣玉菡,嫁后是否故事還發展下去,不得而知。蔣玉菡嫌寶玉屢次來借錢,要叫鋪兵驅逐,"為襲人所斥而罷",大概是端方本編出來罵寶玉的。
南京刻本就沒有──複述者該不會遺漏這樣觸目的情節。端方本續書人鄙視寶玉,想必是因為第一個早本對寶玉的強烈的自貶。
此本還沒有卷首作者自述一節,但是那段自述也寫得極早。在這階段,此書自承是自傳──當然是與脂硯揉合的自畫像。
第一個早本的"老來貧"結局卻完全出於想像。作者這時候還年輕,但是也許感到來日茫茫的恐怖。
有些自傳性的資料此本毫不掩飾,用了進去,如曹寅之女平郡王福晉,在書中也是王妃。
但是避諱的要點完全隱去,非但不寫抄家,甚至避免寫獲罪。第一個早本離抄家最遠,這一點非常值得注意。
第二十一回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庚、戚本句下批註:"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
作者一生為此所,批者一生亦為此所,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犯(反)抱恨。
蓋四字人甚矣。被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這條批。這位批者的口氣與作者十分親密而地位較高,是否脂硯雖然無法斷定,至少我們確實知道作者自承"聰明反被聰明誤"。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寶玉續莊子,批第一個早本的一條批註:"黛玉一生是聰明所。
……阿鳳是機心所。寶釵是博知所"等等。黛玉太聰明了,所以過分敏感,影響健康。
寶玉對於他傾慕的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痴,言語常亂,似染怔忡之症。
"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蓮"。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種,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見"四詳"),有許多異文,如薛蟠聽說柳湘蓮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場,可見上一回內柳湘蓮是向西北方去的。
那是第六十六回乙,與今本不同。還有第六十六回甲,因為甄士隱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蓮一干人",顯然"風月寶鑒"初收入此書時,柳湘蓮沒削髮出家,只悄然離京,后回再出現,已經落草為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