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詳紅樓夢(5)

五詳紅樓夢(5)

兒玉達童教授述及此本時,因為言語不通,用筆談,講到探春,寫了"遠嫁,杏元和番"六字。

末四字似是回目的一部份。"杏元"該是封號。番王例必要求尚主,才有面子,因此探春出國前封了杏元公主或郡主。

第六十三回占花名酒令,探春抽到杏花,主得貴婿。眾人說:"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不成?

"原來這句頑話也是預言,而且探春作王妃也應當是番王妃,才合遠嫁的預言。

第六十三回來自極早的早本,當時元妃還是王妃,當然也就不會有元妃的封號。

──元春封元妃非常特別,因為從前女子閨名不讓外人知道,妃嬪封號用自己名字的史無前例。

金廢帝海陵王有個元妃,大概作者喜愛這名字。而且元春稱元妃也更容易記憶,正如多渾蟲之妻燈姑娘改稱多姑娘。

書中幾百個人物,而人名使人過目不忘,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是元春改為貴妃后,起初只稱賈妃,因此第十八回省親一節清一色都是賈妃,只有寶玉覲見的一小段接連三個"元妃",前幾句剛提起寶玉的時候又有個"元妃"。

書中寶玉的年齡減低好幾次,最初只比元春小一歲,所以第二回敘述元春誕生后,各脂本都是"次年又生一位公子"。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是一七五四本初稿,寶玉還是十五歲,甲戌本此回是一七五四本定稿,已改十三歲(見"二詳紅樓夢")。

第十八回也是寫這一年的事。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回末有"正是"二字,下缺詩聯,是準備用詩聯作結──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寫的標誌;回前附葉沒有書名,與第七十五回一樣,兩回都是一七五六年定稿(見"三詳")。

寶玉覲見一段,先是賈政報告園中匾對都是寶玉擬的。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進益了。

"賈政退出。賈妃見寶林二人益發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因問寶玉為何不進見,賈母乃啟無職外男不敢擅入。

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近前,攜手攔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

"一語未終,淚如雨下。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

"元妃等起身,命寶玉導引。此回只有這四次用"元妃",都與寶玉有關。

一提起釵黛,就又還原,仍用"賈妃",而此處稱寶釵黛玉為"寶林二人",顯然這一場沒有寶玉,二寶不致混淆不清。

看來早本此回寶玉已經十七八歲,與賈珍賈璉同等身分,男性外戚除了生父都不能覲見。

"攜手攔入懷內"等語,是對小孩的動作與口吻,當是一七五四本最後一次改小年齡后,一七五五年加的潤色,感人至深。

所有的"元妃"都是這次添寫寶玉覲見時用的。因此遲至一七五五年才有"元妃"這名稱,"杏元和番"則是第一個早本就有的,隔的年數太多,以至於"元字"封號犯重。

庚本第六十三回芳官改名一節末尾分段,看得出此節是后加的,原稿本中間插入兩頁,末了忘加指示,令抄手"續下頁"。

但是回內怡紅夜宴並沒改寫過,因此還留着兩個漏網之魚的"王妃"。

席上行占花名酒令,襲人拈到"桃紅又是一年春",麝月拈到"開到荼蘼花事了",預言襲人別嫁,最後只剩下一個麝月。

第一個早本內元春是王妃,看來當時已有第六十三回,結局已有麝月獨留,襲人別嫁──湘雲達到了與她同嫁一人的願望,而仍舊不能相聚。

三六橋本的續書人如果僅只知道早本情節,遵循着補撰,就不會用杏元封號,犯了元妃的諱。

換一個字還不容易?顯然"杏元和番"這一回是直接從第一個早本上抄來的。

續書人手中有這本子。三六橋本雖然是續書,有部份早本保留在內,仍舊是極珍貴的。

既然四○初葉還在日本,只要在戰火中無恙,日本也有研究紅樓夢的,一經喚起廣大的注意,也許不久就會有消息了。

但是周汝昌提了一聲"或雲在上海"。倘在上海,那就不大有希望了,恐怕又像南京的靖本一樣,曇花一現,又遺失了,似是隱匿起來,避免"收歸國有"。

"舊本"之四──南京刻本──寫寶玉作看街兵,住"堆子"中。看街兵制度始於乾隆元年,上諭廢除京師的巡檢官:"……外城街巷孔多,慮藏奸匪,各樹柵欄,以司啟閉,……其柵欄仍照舊交與都察院五城及步兵統領,酌派兵役看守。

"("東華錄")。我在報上看見台灣鹿港古迹的照片,也有攔街的木柵,設門,不過沒附有小屋,大概因為氣候暖,不像北方,看守人至少要個木棚遮蔽風雪。

中土已經湮滅了的,有時候在邊遠地區還可以找到。乾隆六十年楊米人"都門竹枝詞"有:"趕車終日不知愁,堆子框呵往下瀏";"堆子日斜爭潑水,紅塵也有暫停時。

"看街兵夜間打更,白天洒水凈塵,指揮交通。京中大街中高旁低,居中行走限官員轎馬,所以框喝叫騾車靠邊走,一靠邊就直往下溜。

"舊本"之二寫寶玉"淪為擊柝之流"。之三寫寶玉湘雲暮年,"夫婦在都中拾煤球('渣'誤?

)為活","流落饑寒,至棲於街卒木棚中"。周汝昌按:"棲於街卒木棚中,為'淪為擊柝之流'一語之正解,可見非謂寶玉本人充當看街兵,實即窮得無住處耳。

"這推測得十分合理。嘉慶九年,御史書君興奏:煤鋪煤缺,和土作塊。

似是煤球之始,那麼乾隆年間著書時還沒有煤球。寶玉湘雲只是在垃圾堆里撿出燒剩的煤核,有人收買,跟現在一樣。

但是"街卒木棚"是個時代的標誌,使咮成為可靠的原本。關於此本內容的記載,只說"榮寧衰替",沒提抄家。

老了才赤貧,顯然不是為了抄家──八十回內看得出,絕對不會等寶玉老了才抄家。

一七五四本前,賈家本來沒抄家。但是百回"紅樓夢"中兩府獲罪,榮府在原址苦撐了一個時期之後,也還是"子孫流散",寶玉不到三十歲已經出了家──一七五四本第二十五回初稿(全抄本),寶玉十五歲"塵緣已滿大半了",見"二詳"──咮寫寶玉老了才一貧如洗,顯然賈家並未獲罪,所以落到這田地尚需時日。

沒抄家,也沒獲罪,寶玉湘雲白頭偕老──這分明就是第一個早本。"榮寧衰替"──第一個早本其實還沒有寧府。

董康轉述他亡母幼年看的書的內容,自然記不清楚了。不幸關於咮的兩條記載都非常模糊,王伯沆引濮文的話,所舉的出處,也把書名記錯了。

端方本──咼──前八十回同程本,不過加了兩段穢褻的文字。寫寶玉湘雲先奸后(續)娶,大概是被"醉眠芍藥裀"引起了遐想。

"八十回以後,黛玉逝世,寶釵完婚情節亦同,此後甚不相類矣。"想必娶寶釵也有掉包等情。

此本改寫程本,但是有一特色:寶玉完婚後,家計日落,流蕩益甚;逾年寶釵以娩難亡,寶玉更放縱,至貧不能自存。

欲謀為拜堂阿,以年長格於例,至充撥什庫以餬口。適湘雲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膠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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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紅樓夢魘(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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