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詳紅樓夢(4)

五詳紅樓夢(4)

訩境遍佛聲著“讀紅樓夢劄記"(載一九一七年三月"說叢"第一期):相傳舊本末卷作襲人嫁琪官后家道興隆,既享溫飽,不復憶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賞雪,忽聞門外誦經化齋聲甚熟悉,而一時不能記憶為誰,遂偕小婢自戶審視,化齋者恰至門前,則門內為襲人,門外為寶玉,彼此相視,皆不能出一語,默對許時,二人因仆地而歿。哆"石頭記集評"卷下,引傅鍾麟言:聞有抄本,與坊本不同,寶玉走失后甄寶玉始進京,至賈府,人皆錯認為寶玉。鶯兒竊窺之,深替寶釵後悔,不若嫁與此人,亦是一樣。甄寶玉夢寶玉已為僧,告以出家原因,並雲神遊太虛,聞黛玉乃神女,已歸位。……[按:甄寶玉進京至賈府,寶玉走失,以及神遊太虛聞黛玉云云,皆程本情節,顯系程本出版后據以改寫的一個抄本。]咠萬松山房叢書本"飲水詩詞集"唯我跋:曾見"石頭記"舊版,不止一百二十回,結局有湘雲流為女傭,寶釵黛玉淪落教坊。某筆記雲乾隆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不多也。今本即當時武英殿刪削本也。見原本始知釵黛淪落等事確犯忌。呰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學教授兒玉達童告北大文學系學生張琦翔雲:日本有三六橋百十回紅樓夢,內容有寶玉入獄,小紅探監;小紅與賈芸結褵;寶釵難產而卒,寶玉娶湘雲;探春遠嫁──"杏元和番";妙玉為娼;鳳姐被休棄。三六橋即蒙人三多,清末官至庫倫辦事大臣,未嘗至日本。或雲此本仍在上海。張琦翔"讀紅樓夢札記"(載一九四三年六月北大文學)中提及三六橋本,后卅回誤作四十回。咼褚德彝跋幽篁圖(曹雪芹畫像題記,傳抄本):宣統年間在京見端方藏紅樓夢抄本,寶玉湘雲有染,及碧痕同浴處,多媟褻語。八十回后黛死娶釵同今本;但"婚後家計日落,流蕩益甚,逾年寶釵以娩難亡,寶玉更放縱,至貧不能自存。欲謀為拜堂阿(無品級之管事人,錢糧略高於步兵,提升可補筆帖式),以年長格於例",甚至充任撥什庫(佐領下掌管登記檔冊發餉之兵丁,須識滿漢字,亦服雜役如糊飾宮殿、掃雪除草等。周汝昌疑與"拜堂阿"顛倒)。湘雲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續弦。蔣玉菡脫樂籍后擁巨資,在外城設質庫,寶玉屢往告貸,終欲令鋪兵攆逐,襲人斥之方罷。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與湘雲縱飲賦詩賞雪,強為歡樂。九門提督路過,以失儀為從者所執,視之乃北靖王也。王念舊,賙贈有加,送入鑾儀衛充雲麾使,迄潦倒以終。上列十項,茍是根據"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寫寶釵早寡──當然是嫁了別人,不是寶玉,寶玉在此本內與湘雲白頭偕老。寶釵制竹夫人謎是甲辰本代補的,謎下批:"此寶釵金玉成空。"此本是看了批語全刪的甲辰本續書的,再不然就是為了遷就"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不管這句批語。這刻本與程本先後出版,即使在程本后,似乎不會是看了程本,改寫后四十回。哆是根據程本改寫的。咠的記載中引乾隆攜去一冊的軼事,書主急刪改進呈,刪削本即程本。但是我們知道程本的來歷並不是這樣。當然這是附會的傳說。不過既然說程本是此本刪削而成,可見這部"舊版石頭記"的內容大部份與程本相同,顯然是添改程本的又一刻本。第三十二回湘雲在家裏已經操勞,替叔嬸做針線,不難聯想她幫傭,但是當時的僕人都是賣身為奴,當然是抄家的另一面,驚心動魄,釵黛入教坊,更殺饞過癮,是清末林黛玉艷幟的先驅。周汝昌似也欣賞此本的構想,不過入教坊色情氣氛太濃厚,不合"社會主義的寫實主義"的要求,因此只推測八十回后史家抄沒時──根據"自傳說",周汝昌認為史家影射曹雪芹的舅公李煦家,與曹家先後籍沒──湘雲與其他婦女同被發賣"為奴為'佣'",並舉出雍正二年李煦事敗后,總管內務府的一道奏摺為例:准['淮'誤]總督查弼納來文稱李煦家屬及其家僕錢仲璇等男女並男童幼女共二百餘名口,在蘇州變賣迄今將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為旗人,無人敢買。現將應留審訊之人暫時候審外,其餘記檔送往總管內務府衙門,應如何辦理之處,並經具奏,奉旨:依議,欽此。經派江南理事同知和升額解送前來等因,當經臣衙門查明:在途中病故男子一、婦人一及幼女一不計外,現送到人數共二百二十七名,其中有李煦之婦孺十口,除交給李煦外,計僕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門監督五十一等變價。其留候審訊錢仲璇等八人,俟審明后,亦交崇文門變價等因,為此繕折請旨。……──"紅樓夢新證"第九二○頁明朝對大臣最酷虐,動不動庭杖,抄家不知道是否也有時候妻女入教坊,家屬發賣為奴。清朝沒有。但看李煦這件案例,"李煦家屬及其家僕"送到北京,共二百二十七人。減去"李煦之婦孺十口"──交給李煦了──還剩"僕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門監督五十一等變價"。僕人按男女年貌體力技能,分五十一個等級定價變賣。周汝昌誤認"五十一"為音譯人名,崇文門監督的名字,滿清政府絕對不會譯得這樣滑稽,嘲弄自己滿人。茍、哆、咠都是續書,十種"舊本"剔去三項后,咶、訩兩種與史湘雲無關,也先擱過一邊再說。剩下啕、咮、哖、呰、咼這五項,內中呰看似可信性最高──"三六橋百十回紅樓夢真本"。周汝昌也非常重視,因為"所述情節,與近今研究者推考所得的結果,頗有吻合之點"。當是指下列數點:茍蒙古王府本第三回有條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周汝昌認為證實全書一百十回──八十回本加"后卅回"。[我在"三詳紅樓夢"里解釋過,此處的"百十"與"千百"、"萬千"同是約計,並不能推翻第二十五回畸笏批的"全部百回"與第二回戚本、蒙本總批"以百回之大文……"]啕"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似指寶玉湘雲偕老,而回前總批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周汝昌曲解總批為中間還隔着金玉姻緣,將來湘雲的事黛玉不必管。[前面說過,"白首雙星"是從早本保留下來的回目,結局已改,因此衝突,批者代為遮蓋辯護。]咮俞平伯把十二釵冊子上關於鳳姐的"拆字格"預言拆成"冷來休",主休棄。此外太虛幻境關於妙玉的曲文分明預言墮落風塵。畸笏又一再提起"抄沒、獄神廟諸事"、"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迴文字,惜迷失無稿"、"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似都符合此本情節。賈芸紅玉的戀愛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伏下抄沒時與抄沒后他們倆是兩員大將,一個"仗義探庵",一個在獄神廟援助寶玉。三六橋本兼有一七六○以來與第一個早本的情節,當是根據早本續書,兼采脂批內的線索。續書人看過庚本,從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上知道有"后卅回",因此在八十回后湊足三十回。他看到庚本畸笏關於"抄沒、獄神廟諸事"的批語,逕將獄神廟當作監獄。此人應是曹雪芹親友圈的外圍人物,但是顯然與畸笏沒有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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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紅樓夢魘(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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