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一直以為她會等他。年少時曾經約定過將來要一起乘船去更遠的地方,看外面的世界。他曾答應娶她,卻因為高估了自己在英國公府的地位,最後失約了。這些年他難過自責,把心思深埋在心底,就為了等一個機會。可機會等來了,卻再也不能擁有她。
他不甘心,不想就這樣放棄。都城裏都是顧行簡的勢力,不好下手,所以他才跑到紹興來。他一時衝動想把她帶走,只要她願意跟他走,他什麼都不在乎。可她一番話,立刻擊中了他的軟肋。他可以不在乎個人的生死,卻不能不顧家中的父母還有英國公府的門楣。
他的父親戎馬半生,立下赫赫戰功,不能因為他這個不孝子而蒙羞。
陸彥遠盯着夏初嵐,最後還是下了馬車。外面的冷風一吹,他的大腦清醒了很多。定北制住六平,望遠在給他把風,看到他這麼快下來了,皆投來不解的目光。其實私心裏,他們不希望世子這麼做,可是看到世子如此痴迷這位夏姑娘,他們也不能阻止。
陸彥遠沉聲道:「放開他,我們走。」
馬車內,夏初嵐鬆了口氣。剛才跟陸彥遠對峙的時候,她整個後背都汗濕了。幸好這個人還不算全無理智,否則不知他今天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六平掀開車簾,急急問道:「姑娘,您沒事吧?那個世子的兩個隨從身手都很好,小的實在不是他們的對手。」
「不怪你,我沒事。只是思安被他敲暈了,我們先回城找個大夫給她看看,順便再多帶幾個人手上路。」夏初嵐心有餘悸地說道。
六平點頭,連忙調轉馬車回城。
夏初嵐抵達都城的時候,已經進入臘月。昨夜霜凍,溫度驟降,但都城中的年味已經十分濃了。朝天門內外,競相叫賣年貨:諸如錦裝新曆、諸般大小門神、桃符鍾馗、狻猊虎頭及金彩縷花、春帖幡勝之類。市集為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時候。
夏初嵐為免家人擔心,只說是賬目上出了問題,所以才耽擱了時日,隻字不提陸彥遠的事情。
思安和六平去街上買了一堆年貨回來,將家裏裝點得十分喜慶。
老夫人召集全家商量迎親那日的細節,諸如誰負責去送親,誰負責給新郎家來迎親的人分發利市錢,還有誰跟着忠義伯夫人去相府里鋪房。因為是跟宰相結親,家中人人都十分警醒,不敢出錯。
忠義伯夫人是個口舌伶俐,容貌端莊的貴婦人。她上門好幾次,已經跟老夫人混得很熟了。她還叫老夫人以後常來都城,她可以帶着去燒香拜佛。臨安內外佛寺眾多,香火旺盛,老人家很信這個。
為了夏初嵐的婚事,全家人都異常忙碌,反而夏初嵐像個沒事人一樣,也不知道做什麼,只能看着趙嬤嬤修改婚服。那婚服是大袖衫,襦裙,披帛,顏色艷麗,花紋精緻,十分華美。除了公主和妃嬪,民間女子一輩子也就風光這麼一回。夏初嵐覺得有點恍惚,她竟然要嫁人了。
其實每一場婚姻都像是博弈,沒有人在一開始就能看到結局。陸彥遠那日所說的話,到底在她心理投下了一道陰影。究竟顧行簡的真面目是什麼,會讓陸彥遠如此詆毀呢?
她想過他的為人可能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好,畢竟要維持大權獨攬的局面,必定要有陰暗的一面。可是那一面到底有多陰暗,她沒有見識過,所以本能地有些畏懼。如果把這個人比作一本書,她最多只翻到了扉頁和開頭,還有很厚的一部分,沒有讀過。
吃過晚飯,下人說秦蘿求見。夏初嵐有一陣子沒見到秦蘿了,甚是思念,便跟着下人走到門外,那裏停着一輛馬車。馬車前站着秦蘿常用的嬤嬤和侍女,笑着請她上去。
「秦姐姐……」她彎腰進馬車,待看清裏面的人,驚得直起身子。腦門「砰」地一聲撞到了馬車頂。
顧行簡拉她坐下來,伸手揉着她的頭。看到自己就這麼驚訝么?他本來想忍忍,幾個月都忍過來了,也不差這幾日。但聽說她到都城了,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怎麼覺得越來越瘦了?
「您怎麼來了?」夏初嵐小聲問道。她在他面前總是局促而慌張的,當真像個小丫頭一樣。
「來看看你。婚事準備得如何了?」顧行簡溫聲問道。
夏初嵐低頭回答:「祖母帶着一家人都在忙碌,只有我沒什麼事可干。您這幾個月是否很忙?」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嗯。活到這個歲數,還從未如此忙過。皇上和百官知道我要在臘月放婚假,巴不得把我掰成幾個用。」顧行簡笑道,然後從袖子裏摸出一個東西,輕輕插入了夏初嵐的髮髻里。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似乎是一支釵子。顧行簡說道:「上回太匆忙了,這金釵還沒有打出來。我聽聞民間男女訂婚後會約在一個地方見面,男方滿意的話便會給女子插上金釵,不滿意的就會留下四匹布。」
他送金釵的意思就是滿意了?夏初嵐摸了摸鬢角,沒有說話,卻感受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的臉上。被看得不自在,只能說:「都訂婚了,不滿意還能退回去嗎?」
顧行簡一本正經地點了下頭:「從前有件官司就是男女雙方訂婚了,相看之後男方不滿意,硬要退婚,被岳母告到了官府。」
夏初嵐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這男方家着實有些過分了。
「我不能出來太久,得趕在大婚前把事情做完。你這幾日早些休息,我這就走了。」顧行簡察覺出她不是很自在,好像比從前還要緊張。大概是身份忽然轉換了,大婚將近,她一下子還沒有適應,他不敢逼她太緊。
這就要走了?夏初嵐終於抬眸看向他。
顧行簡看到她的眼神,流露出幾分依依不捨的情緒。忽然伸手將她一拉,帶進了懷裏,收緊手臂抱着:「再等我幾日。」到時候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把她抱在懷裏了。
他肯定是誤會什麼了……夏初嵐乖乖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覺得他連身上都結實了好多,這人最近真的很忙嗎?到底在忙什麼……馬車裏的空間本來就不寬敞,兩具身體這樣緊貼着,他身上的溫暖也傳達到她的身上。好像就沒那麼冷了。
等夏初嵐從馬車上下來,臉頰還在發燙。他們在大婚前偷偷見面,就像偷情一樣。她抬手將他插上去的那支釵取下來看,釵柄是赤金的,釵頭卻是玉的,似乎是茉莉花的紋樣,雕刻得十分精美。這必定是特意定做的,因為市面上幾乎見不到茉莉花的圖樣。
他如何知道她喜歡茉莉花的?
夏初嵐握着釵子往回走,忽然覺得背後好像有一道目光,回頭看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臘月初八的早上飄了一點薄薄的雪。泉州的冬日是不怎麼下雪的,臨安下雪的時候也很少,不像北方一樣會下鵝毛大雪。趙嬤嬤一早就弄了一大鍋的臘八粥,分給左右鄰里。夏初嵐也被從被窩裏拉起來,夏家的女眷都圍在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