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突
K181次列車屬於昆明鐵路局,裏面的一整套運作,從語言到食物都是家鄉風格。唯一的不足是火車太舊,車皮由深綠退為淺綠,而且沒有空調。我直接懷疑,它是五十年代蘇聯送給中國的禮物,如果中俄關係還像幾十年前那麼親密,它絕對有資格開進博物館停着。另外一趟從上海跑昆明的火車是K80次,屬於上海鐵路局。車子又快又新,空調吹得賊冷,可惜聽師兄說,車箱裏瀰漫著濃濃的上海百貨商店的味道——列車員不講人情,因此我們選擇了181,由於路途太遠,買了卧鋪票,好在價格不高,兩百塊出頭,細細算下來比坐馬車還便宜。
上車的時候,我拍了拍181老舊的麵皮,感嘆道:“雖然你很老,但能送我們歸家啊。”車廂口的列車員見我動手動腳的,以為我跟車廂里的人說話,趕緊叫住:“還沒開始上人呢。”我心想,這麼小氣幹嗎,拍壞了賠你就是,於是回答她:“我不是正準備上嗎?”沒想到這句頂嘴的話從此埋下了戰爭的火種。
剛才那個列車員是二十掛零的女孩子,制服筆挺,化了點淡妝,小嘴翹翹的,一看就知道是潑辣的昆明妹子。她仔細翻看我和榔頭的車票,似乎想找出一絲一毫的不妥,然後把我們置之車外。最終,她還是大方地擺擺手:“上去吧。”——好似我們能上這趟車全仰仗她的心胸寬廣。
進到車廂,榔頭略帶些興奮地說:“剛才的列車員長得不錯呀。”
我邊往行李架上扔包,邊嘆道:“人倒長得不錯,就是脾氣大了點兒。你看她那熊樣兒,如果她老公是火車司機,她保准不讓咱們上來。剛才我頂了她一句,估計這趟旅途凶多吉少啊。”其實,別看我嘴上虛偽地罵著,心裏倒隱隱地希望列車員過來找些麻煩,給旅途增加點顏色。
榔頭點頭贊同:“嗯,看她那樣子也不會放過咱倆的。不過,我們還怕她不成?”我想,榔頭的心裏話應該是這樣的:我希望她不要放過咱倆,就怕她忘了。
硬卧車廂的佈局是六張床一個間隔——上、中、下鋪乘以二,中間一塊小方桌算是公用設施。別看桌子小,世界上沒有哪塊地方能令幾個人這麼同時珍愛的。我和榔頭買到的是左邊的上下鋪,中鋪有名男子,上車以後蒙起被子就睡,像冬眠的青蛙。右邊的上中下鋪被一家人佔着,孩子不超過十歲,卻倔犟地要睡上鋪,說是這樣可以離神仙近些。我把皮鞋收到床底下,換了雙拖鞋,這樣上下床也方便,而且坐過長途火車的人都知道,一直捂着皮鞋,腳會浮腫,到站以後連鞋都脫不下來。
火車緩緩地駛出上海站,大大小小的建築給我們匆忙地點個頭就被甩在了身後。隨着速度的提高,我的血液循環也在加速,似乎是歸心似箭了。沒走出多遠,我覺得牽引自己的已不是火車頭,而是家裏香噴噴的米飯,還有軟軟的沙發。
我問榔頭:“回家后第一件事做什麼?”
他說:“美美地吃頓飯,然後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你呢?”
“先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然後美美地吃頓飯。”
這時候,列車員過來檢票。為了消除誤會,我遞車票和學生證的動作非常恭敬。然而,她不領情,用蘭花手捻起學生證,問我:“這是什麼?怎麼又薄又爛,公章也沒有!”榔頭趕快在旁邊解釋:“這是我校最新出品的學生證,科技含量極高。您看,這邊是防偽標誌,那邊是磁性條碼,公章蓋在裏面。”說著就想往列車員手裏拿學生證,以展示公章。列車員把手一縮,皺起眉頭對榔頭說:“我在問你么?我問他!”然後杏眼橫着我,眼神像班主任等着學生交作業。我挺起胸脯,把榔頭的話隻字不漏地背了一遍,並且打開學生證展示公章,就像用《八駿圖》伺候老佛爺。這樣,列車員才露起微笑,勉為其難地放我過關了。繼而,她又把槍口轉向榔頭。原以為,她再沒有什麼借口了,誰知這次更難伺候。只見她緩慢地舉起證件,裝模作樣地對比真人:“咦——不太像?是你嗎?”
榔頭不好意思地摸摸臉:“呵呵,是胖了點兒。”
“我沒說胖,你以為我和你們一樣笨啊?”何必一次罵倆兒呢?
她接着評論:“照片上沒戴眼鏡,鼻樑更高,眼神也很清純。”
榔頭似乎有點惱怒了:“是不是現在的眼神看起來很淫邪呢?那你還盯着我入神?”
小女子倒不示弱,手往膝蓋上一擱,擺出撒野的架勢:“現在長得像什麼自己去廁所撒泡尿照照,問別人幹什麼?要不是為了工作,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你們。”她和榔頭說話,總要把我也算在內。
榔頭小聲對我說:“抱緊我。”
我有點緊張,問:“怎麼?你需要關愛?等趕走了母老虎再抱也不遲。”
“不,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上去拚命。”
“沒事,快盯着她的眼睛!”
就這樣,四目在181上交錯、凝固,孕育着危機。旁邊的叔叔叼起一根煙,想點火,卻又收回去,怕把空氣點燃了。我擔心榔頭衝動,更怕那小女子撒野,於是結結巴巴地規勸二人:“大家萍水相逢,何必認真呢?”列車員轉向我:“閉嘴!我看你白白嫩嫩,不像塊兒吵架的料,所以請你馬上閉嘴,免得被誤傷。”說著,她一伸手,正中我的啞穴。我手舞足蹈,唧唧歪歪,像是已經成個殘疾人,發不出任何的聲響,從而也證明了她的判斷,我不是吵架的料,湊上去只能當炮灰。最後,她妥協了,對榔頭嘆口氣說:“就算照片上的人是你吧,拿走拿走,別浪費工作人員的時間。”
榔頭一把擄過學生證:“什麼叫就算?生下來就這副模樣,沒變過!”
列車員一走,榔頭替我解了啞穴,兩人相視而笑。我幸災樂禍地問:“怎麼樣?剛才對視的感覺不錯吧?”榔頭十二分得意:“要不是有乘警,我很難設想後果怎樣。”
生活經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遭遇打斷,如果你把它們看作磨難,那它們一定會朝着磨難的方向發展;如果你把它們看作機會,沒準,真是機會。
折騰一陣,肚子開始嘰里咕嚕地叫,想必是開工的信號。我們於是拿出了戰略儲備。不到一刻鐘,車廂里吃得到處是雞骨頭。對面三口人饒有興緻地欣賞我們,像在動物園看熊貓啃竹子。吃完雞,我拆開牛奶,每人倒上一杯。“Cheers!”一仰而盡,嘴角滑出行白色的液體,更像是吸血鬼進餐。上鋪的孩子問下鋪的媽媽:“媽媽,媽媽,你在肯德基里不是說雞塊吃多了會鬧肚子嗎?”媽媽很尷尬地解釋:“當然會,你看哥哥們怕鬧肚子,趕快喝杯牛奶補救。”
吃完午飯,榔頭果然手捂丹田嚷着要撇大條,我則腆着肚子反芻。正在翻白眼的時候,那個魔鬼突然橫在眼前——筆挺的制服,翹翹的小嘴。她看上去惱怒無比,一腳按踩在某塊雞骨頭上:“看看你們,吃得滿地都是,素質哪裏去了?還自稱大學生,我看民工也不如。傻愣着看我幹什麼,起來掃乾淨!”我像小學生沒交作業瞅着班主任那般誠惶誠恐地仰視着她,眼珠子充滿幻覺,不可抗拒地點了點頭。
過一會兒,榔頭長吁短嘆地從廁所出來,看見雞骨頭收拾得乾乾淨淨,我卻坐在鋪上咬着指甲生悶氣。於是好奇地問:“誰惹你了?”
我說:“剛才母老虎來過,看見一地的雞骨頭,罵我禽獸。哦,差點就吃了我,幸虧旁邊有人攔住。”最後一句用的是誇張手法,不用不足以宣洩憤怒,誰想到對面的小孩也跟我配合起來:“是啊,剛才的姐姐好凶,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小孩的媽媽是謹慎的人,連忙對小孩擺擺手說:“不要叫那麼大聲,姐姐就在附近。”
榔頭聽得咯咯咯地笑起來,像公雞喝水嗆着。(我平時極少用“咯咯咯”形容人的笑聲,一形容就聯想到公雞。主要原因是不喜歡公雞,喜歡母雞——小時候養雞,母雞憋紅臉地下蛋,公雞隻知道吃玉米和啄我。)儘管,平時看對方笑話是我和榔頭的主要娛樂活動,但這一次,真想給他一梭子,因為母老虎腳踩的那根雞骨頭正是被榔頭的兩排牙齒啃出來的。
我看他榔頭高興得差不多了,就問:“你從廁所回來的時候為什麼氣呼呼的?”
榔頭嘆口氣:“唉……我比竇娥冤哪。剛才去上廁所,看見那門開了一條縫,但是推不開。
我使了點勁,推開一小截,推不動了。我以為門被卡住,於是用力推,忽聽有個女的在裏面喊:‘有人,推什麼推?文明一點好吧?’我被嚇得倒退一步,門砰地又關緊了。你說這人,上廁所不把門鎖死,我開始推的時候又不吭氣,自己頂不住了才不冷不熱地扔出一句話,弄得旁人像看流氓一樣地看着我。”
“哈哈哈。”我笑得合不攏嘴,我只是被誤解為素質偏低,他卻被罵作流氓,扯平扯平,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過,回頭想想,兩個學生上路落到了這般田地,是不是我們過於囂張,以致天怒人怨了。
我從小就迷信,GOD、安拉、佛祖都不敢得罪,於是對榔頭講:“我們還是收斂一點的好。這樣下去怕是會遭懲罰的。”
榔頭看我說得挺認真,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