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解
夜裏10點半的時候,卧鋪車廂熄燈了。往常,這個時間只是夜生活的起點,但在火車上沒什麼搞頭,只能安心地躺下。榔頭爬到上鋪去,途中看見在中鋪冬眠的男子,他從開車時就這樣拿被子矇著頭,是不是窒息了?然而榔頭看見那人的腳掌還會搓床板,笑了笑就爬到自己的上鋪去。
我躺在下鋪睡不着,睜眼盯着中鋪的床板。原本就不高的車廂分出三層鋪,每層的間隔很少,四歲以上的人起身就碰到頭,睜眼發獃就有種壓迫感。唉——可愛又可恨的火車,失眠都不是好地方。
聆聽着身下有規律的振動:“工咚隆,工咚隆……”思緒好像順着鐵軌滑走了,一直飛回昆明的月台——那是我離家的日子。
我進了車廂,隔着窗玻璃向外看。父親和三舅站在月台上,正對着車窗。三舅一直對我含笑,他不知道煙頭快燒到自己的手指頭了。父親則在嘴上比畫了一個抽煙的動作,然後搖搖手,表示我以後要少抽煙,然後他點了一根紅塔山,和三舅同一個姿勢地站着。我向父親乖巧地點點頭,那分鐘竟有了戒煙的衝動……哎,媽呢?我抬起眼睛到處張望,最後發現媽媽遠遠地站着,滿面淚水地望着我這邊,我知道,她怕靠近了更難受,或者怕淚水感染我。我曾經輕鬆地講過:“不就是出去讀書嘛,有什麼好哭的?”但這會兒看見母親的淚水,我竟也鼻子一酸,“哇哇”地乾嚎起來。我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在這一瞬間的脆弱,於是緊緊地趴在小方桌上,口水和鼻涕都往車廂的地板上滴淌。這時,火車開動了,我真切地意識到自己要離家了,以後會喝不到東風水庫的水,看不到夕陽從龍馬山背後落下去,我於是哭得更傷心了。
不一會兒,坐在對面的中年男子拍拍我的肩說:“小夥子,別哭了,明年還會回來的嘛。快把臉擦乾淨,我們來打牌。”我仔細想想,叔叔說的也有道理,於是用袖子擦了擦臉,開始玩紙牌。
今天終於可以回家了,就像時鐘的指針最終會轉回來那樣。
這時,有個人影過來整理車廂——那悍婦。她先把窗帘拉緊,帘子邊折在窗棱下;又幫我們收拾方桌上七七八八的杯子;然後把凌亂的鞋子排齊。也許怕吵到旅客的好夢,這一切她做得很輕。整理完的時候,她有些累了,用手背頂住身子直了直腰。那一刻,我覺得面前的這個人蠻可愛,並不是想像中的魔鬼。忽然,她發現有雙眼睛在盯着自己看,於是沖我低聲吼起來:“看什麼看?很好看么?”我沒有退縮,解釋說:“有些人睡覺是睜着眼睛的。”黑暗中,她似乎綻出笑容:“油嘴滑舌的!快睡你的覺吧,乘火車很累的。”我說:“你今天講了一車皮的話,只有這句中聽些。”她已經走出去了,又回頭說:“不跟你耍嘴殼子,明天再收拾你。”我拿被子把頭一蒙:“我好怕哦!”躺在被子裏,覺得自己像個正宗的流氓。
天亮的時候我們已經穿過了浙江省,火車行至湘潭站,會停留十分鐘。我想下去伸伸腳,再抽根煙。一出車門,看見列車員筆直地釘在站台上——這是她們的工作。我轉過身子,背對她點了根煙,然後佯裝輕鬆地抖抖小腿。老實說她站在身後令人緊張,我生怕她記起昨晚我們的冒犯,控制不住情緒朝我屁股上來上一掌。想着想着,愈發害怕,我於是來回地走走,不自覺地還偷偷看她是否在運功。她表面鎮定,眼珠子其實在跟着我轉……是不是想搭訕啊,何苦憋着呢?嘿嘿……我繼續來回地走,像短路的機械人。
終於,列車員受不住這種尷尬,先開口說話了。
“哎,我說你暈不暈?你已經轉了八十多個來回了。”
“是么?”我故作驚訝,“不過還差一點點。每天起床走一百圈是我的習慣。”
“神經有毛病。”
“就算有毛病,也是上車以後被你嚇出來的。”
“我有那麼凶嗎?”
“何止是凶,你罵人的時候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一切了。或者問我的同伴也行,他現在還躺在被窩裏。不過,我勸你別去,免得讓他以為做了噩夢。”
“呵呵呵。”列車員笑了,臉上帶着成就感。
“我以為坐181可以感受些家鄉的溫暖,誰想到被嚇出神經病來。回去以後我很難跟媽媽解釋……”我抓住機會,喋喋不休。
“好了好了,得理要饒人,少說兩句話不會加你的車錢。你家是哪裏的?”看來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工作上有失誤,想跟我套近乎了。
“玉溪。”我回答她。
“不會吧,竟然碰到老鄉了,我也是玉溪人呢。”
“你不是昆明妹子么?一口的昆明腔。”我以為她想改祖籍接近我。
“哪裏,那是去昆明讀中專以後口音才變了的,初中以前我都在玉溪,現在爸媽還在玉溪工作呢。”
我這個人比較輕信,尤其是女孩子的話。聽說她也是玉溪人,難免一陣激動,但表面上還得裝得比較平靜。
“那你家住哪街哪巷啊?”
“廣場附近,嗯,應該是廣場的北邊。”
“我家在廣場的南邊。”說話的時候,我想,這就是地球嗎?這麼小,相逢何必曾相識。
“難怪。”
“難怪什麼?”
“連家裏的房子都在唱對台戲,何況我們倆。”小姑娘好像很哲理的樣子。
“我不喜歡和別人唱對台戲。”
“嘻嘻。”她笑了,笑得不再帶着偽裝。
十分鐘很快過去了,我又爬到火車上。列車員伸頭望了望站台,當她確定沒有掉隊的乘客以後,也上到車裏來。她先把門關上,鎖緊,然後對我說:“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我叫不擼不舒服斯基。”
“呵呵呵,看你的塊頭也不像俄國人。”
“我叫雪鋒。”我一向自以為這個名字挺拿得出手,“剛才說的是筆名。”
“這個名字很一般。”她又來了。
“那小姐尊稱?”我想聽聽她的名字是如何地不一般。
“我叫劉紅,大家更喜歡叫我小紅,筆名是一擼就舒服庫娃。”
“呵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小紅,這名字好土啊。”
她不高興了:“再土也比不上你穿的軍褲。”
“這你就不懂了。什麼叫‘庸俗’?時尚被無數人重複一百遍就是庸俗。你去大街上看看有幾個人和我穿一樣的褲子?!”我為自己臨時生造的定義得意不止,其實軍褲是在上車的時候所有褲子洗了沒幹,臨時頂替用的。
她眼睛睜得老大,使勁端詳我。
“看什麼看?想表白就抓緊時間。”
“沒有,我想看看你嘴裏有沒有兩根舌頭,實在太能說了。”
我知道男人嘴太油不是好事情,至少在女人眼裏。但是一旦高興起來,讓我舉着莊重的牌子走幾圈,我會覺得很累。不過,我不想在這個無聊的問題上跟她周旋:“以後怎麼稱呼你?也叫小紅?”
她低頭想了一會兒:“不好,這是熟人才叫的,我們還不是熟人。”
“你要划這麼清楚,我們就以同志相稱,怎麼樣?”
“同志?不錯,不錯,我們共同的志向是順利抵達昆明。對不對?就這樣說定了吧。”
最後,我倆相約春節的時候一起到廣場喝茶。回車廂以前,我去她的工作間交換了電話號碼。剛記完號碼,榔頭過來洗漱了,他恰巧看見我遞了一張紙給列車員,於是悄悄地問:“怎麼?母老虎讓你寫檢查?”
我說:“沒有,寫電話號碼。”
榔頭以為自己沒睡醒:“到底怎麼回事?”
我詭異地說:“情況很複雜,等促膝再談。”
午飯的時候,劉紅路過,對我們莞爾一笑:“同志,垃圾不要亂扔哦。”
我提着一根鴨骨頭:“您看。”說著輕輕地放到垃圾盤裏,又用徵求的語氣說:“同志,滿意不?”
榔頭看得直想吐,劉紅一走就對我大罵:“我呸,受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