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哭踴
唐朝的識字率已經很難找到具體數據,但研究表明,清朝光緒年間,女子識字率近為2%-10%,在印刷術尚未普及的唐朝,這個數字還會更低。
[而且,識字有本書即可,]及時回來的陳仁按了按額角,[寫字卻要筆墨紙硯,更難獲取。]
道理我都懂,崔清一臉懵比,可現在怎麼辦!自己寫是萬萬不能,初學與入門的書法差別無法用抱病來解釋,而家書也必須得寄出去,丈夫死了,居然不給娘家人報個信,這像話嗎?
她靠在抱枕上,陷入沉思,唯今的突破口,只能放在送親的親戚身上了。
幾個小組群策群力,從數個問題着手,推演林媽媽的各種反應及應對方案,成功從她身上撬開了十三娘的來歷。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自小在博陵長大,母親早逝,父親官拜滎陽長史——現在的河南鄭州附近,上任后帶走兒子,留下待字閨中的十三娘,送親之日俗事纏身無法趕回,委託長安任職的叔父代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領頭羊,門第最為清高,只在五姓七望中聯姻,從林媽媽的言行談吐來看,叔父並不滿意這樁婚事。
十三娘所嫁之人,為太宗曾孫,建寧公李休道之子,歷史小組遍查文獻,卻沒發現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書上只記載李休道一子名琚,但是,通過這個身份,他們總算確認了崔清所處的具體時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孫,]陳仁轉達歷史小組的推測,[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時期。]
她正待回應,便聽簾聲掀動,黃鸝探頭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好像在說誰尋死,這聲喊唬得林媽媽立時起身轟她,崔清若有所思,撥開床帳就要下地。
“林媽媽,怎麼了?”她含糊着發音問,香墨看着林媽媽的臉色,手腳一時不知該往何處放。
彈幕翻譯着翠竹的話,[四郎的丫鬟發現惜雨上吊自殺,對了,今晨你婆婆討論葬禮儀式,所說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我們去看看,]陳仁當即做出決定。
此話正和崔清心意,她掀開暖融融的被窩,穿上硌腳的麻鞋,翠竹和黃鸝上前幫她換上素衣,林媽媽滿臉憂色,圍着她團團轉。
她一邊穿衣,一邊看着彈幕注音斷斷續續地解釋,“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豈能安坐於室,於情於理,都該盡一份心意。”
這話佔盡道理,林媽媽再反對也說不出個不字來,穿戴完畢,黃鸝領着一行人沿走廊橫過院子,朝正屋左側第一間耳房走去,途中碰到好幾個朝外疾走的丫頭,見着她們略一福禮,腳步匆匆,想來是去報信。
行至耳房,兩扇朱漆直欞門半掩着,一個丫頭坐在門檻上,時不時往外張望,見崔清過來,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口中說著些什麼,不用彈幕翻譯崔清也能猜到,死人的屋子本就晦氣,更何況自己還生着病,要是上頭怪罪下來,小丫頭們都得領罰。
照着語言學家的彈幕,她慢條斯理地說,“你不去請大夫,杵在這裏幹什麼?”
丫頭低頭不吭聲。
昨晚李玦中毒去世,今天他的心腹丫鬟就上吊,這裏頭要是沒有問題崔清敢把腦袋扭下來當球踢,她唇角扯出個冷笑,朝林媽媽使個眼色,也不管對方懂沒懂,掀簾抬腳就往屋裏闖,跪着的小丫頭又着急又擔心,膝行幾步,卻不敢上前阻攔。
[林媽媽在勸你回去,]陳仁本意是讓她過來探探消息,可沒想過和這家人撕破臉,只好借林媽媽的口意思意思勸幾句。
[難道你不想知道惜雨為什麼要死嗎?她是李玦的貼身丫頭,肯定知道不少秘密,滅口的可能性很大。]崔清三步並作兩步繞過竹質插屏,室內裝潢擺設一覽無餘,青紗床帳放下,依稀可見裏面躺着個人,黃鸝翠竹頓時心生怯意,往後退幾步。
[今早你從院門口到後殿花了六分鐘,]來都來了,陳仁也只得出主意,[就當丫頭傳話的速度比你快一倍,減去門口耽擱的時間,在主事的人趕來之前,你還有四分鐘。]他掏出手機點開秒錶計時。
崔清一把拉開青紗帳,昨日哪吒髮型的丫頭靜靜地閉着眼睛,一動不動,臉色青白,面孔僵硬。
“這是剛尋死?!”崔清差點叫出了聲,探手一觸惜雨的臉,“人都涼涼了。”
“娘子?”黃鸝扶着屏風探頭想看,林媽媽正要上前詢問,被崔清一個嚴厲的眼神止住了腳步,順帶把門外丫頭們堵在外邊。
[你看看她的臉和咽喉是不是僵硬了。]請來的退休刑警如是說。
人的皮膚理應溫熱而柔軟,然而崔清指尖觸到一片冷硬,好像冰箱裏凍過許久的豬肉,她又不動聲色地摸了摸惜雨的手指,涼而軟。
[死亡時間在1——3小時內。]退休的刑警給出時間範圍,陳仁瞥了眼手機上的秒錶,[三分鐘。]
惜雨脖頸間勒痕明顯,但捋起她的袖子,手臂並無自衛所造成的傷痕,她的指甲留長,塗有紅色蔻丹,完整無損。
難道真是上吊自殺?
[不一定,]刑警破案多年,懂一些法醫知識,[自縊的人死後面色發紫,雙眼上翻、舌頭外吐,你可以驗證看看。]
崔清抿了抿唇,一時躊躕,碰一下臉、摸一下手還勉強可以接受,但是扒開死人的眼皮和嘴巴,對她來說未免也太有挑戰性了。
[兩分鐘,]陳仁趁熱打鐵,[現在出去還來得及。]
轉身離去自是容易,可她身邊的人不知不覺死了兩個,誰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她,崔清十分珍惜這條撿來的小命,絕不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眼看時間一點點流逝,她不再猶豫,顫抖地深吸一口氣,身形不露痕迹地擋住惜雨頭部,一邊在心裏念阿彌陀佛,一邊捏着她的下巴往下一拉,露出口腔,或許是崔清太過緊張用力,只聽“咔噠”一聲,下巴掉在半空,只剩下頜骨兩處關節虛虛地連接着。
崔清愣在原地,手指還試圖把下頜塞回去。
[她的舌頭沒有伸出來,]老刑警忍住笑發送彈幕,[死因很有可能不是弔死或勒死。]
她欲哭無淚,“現在怎麼辦,裝不回去。”
[還剩一分鐘,]陳仁催促她趕緊離開,[掉了就掉了,你就說是老鼠弄的,反正古代老鼠多。]
這也行?崔清半信半疑,可她也想不到其它辦法,只好就此放手,拉上床帳,右手手指順勢擦了擦青紗帘子。
她轉過身,朝林媽媽伸出手,林媽媽會意地扶着她的胳膊,方才時間緊迫不覺得害怕,現在回意過來一陣腿軟,險些站立不住。
她們剛跨出房門,便看到“婆婆”領着一眾丫鬟婆子浩浩蕩蕩朝耳房而來,崔清略一福禮,“婆婆”勉勵幾句,便讓林媽媽帶她回房休息。
她倚着林媽媽,回到西廂房,床上餘熱尚溫,她躺回綢被裏,檀香縷縷,驚疑不定的心慢慢平復下來。
“他們將惜雨偽裝成上吊自殺,到底想隱藏些什麼?”沒過多久,崔清在腦海中訴說自己的想法,“如果是被殺,她的手臂應該有抵抗的傷痕啊。”
[她是怎麼死的暫且不提,]陳仁快速地打字道,[惜雨死了至少一小時,期間卻無人通報,不管幕後操縱者是誰,都說明此人在府中一手遮天。]
“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崔清徒生一股濃重的危機感,“父親不在,叔父不親,林媽媽膽小怕事,恐怕我命喪於此也無人追究。”
[不要慌張,]陳仁能感受到她的恐慌——恐怕更多來源於剛剛掰斷一具屍體的下巴,[即便理由再充足,連死三個人未免太過顯眼,短時間內你不會有事的。]
[不過,]他摸摸下巴,[的確得往外面報個消息。]
以崔清的毛筆字,寫信簡直自投羅網,明擺着告訴別人她有問題,然而林媽媽幾人不會寫字,是以陳仁放棄了寄信這一條路,他和語言小組溝通幾句,發彈幕道,[古代大戶人家應該有陪房,我讓人擬個音給你問問,看能不能找到人出府直接向你叔父報信。]
沒過多久,語言小組給出擬音,崔清坐起身正打算叫林媽媽,便聽見遠處嗚咽的哭聲猛地爆發出來,合著凄凄慘慘戚戚的哀樂,分外凄涼。
她看向透進來一格格陽光的直欞窗,依稀可見院子裏青色脆嫩的柳葉,正在風中搖曳。
“林媽媽,”崔清驀地轉過頭,彷彿下一秒就會被陽光刺痛般,一字一句地喚道,“昨日,我換下的首飾,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