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晨鐘暮鼓
三曰二日,凌晨四時,太極宮承天門的城樓上,第一聲報曉鼓隆隆敲響,帶動全城大街上的鼓樓鼓聲一波波蔓延開來,如棋盤般規整的坊內寺廟撞響“鐺鐺鐺”的鐘聲,鐘聲鼓聲交織在一起,直接將睡夢中的崔清吵醒。
她坐起身,心中念頭一轉,輕手輕腳地起身,拉起床邊衣架上的紗質披帛披上,瞥了眼月光下榻上熟睡的守夜丫頭墨香,趿拉着麻鞋掀起帘子,繞過廳堂的桌椅,來到夜涼如水的院子裏。
夜裏寒涼,崔清打了個噴嚏,隨手系了系披帛,搓搓手,三兩步爬上院子裏的柳樹,從一棟又一棟房屋的檐角縫隙,依稀可見黑夜中遠方閃爍的點點燭火,伴着悠長迴繞的鐘鼓聲,如長龍般向著北方而去,直到一條白色彈幕劃過視線,她才察覺自動開了直播。
[怎麼不睡,]研究室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值夜,以免夜裏突發緊急情況聯繫不到人,此時,守夜的小研究員發現了半夜溜出來的崔清,關心道,[你病沒好,需要多休息。]
“噓——”她望着遠方,“你聽。”
半晌,她突然笑道,“說真的,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身在歷史之中。”
[你說什麼?]鐘鼓蓋住了崔清輕不可聞的聲音,小研究員壓根沒聽清。
“我說,”她從樹上溜下來,拍了拍被樹榦露水打濕的雙手,在腦海中回答,“我該回去睡了。”
當她回屋睡得香甜之時,她的叔父崔峻正跪坐在含元殿中上朝,等他處理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府內,已是下午三點多。
“阿郎,”小廝一邊幫忙給他換上家常衣服,一邊說起今天府內事務,臨到最後,彷彿想起什麼似的說,“今晨,有位小郎遞上了十三娘的拜帖,已久候多時。”
“哦?”對於這個遠嫁而來的親侄女,他還是要關照的,“可有說他是誰?”
“說是十三娘的陪房,姓王名瑞。”
“叫他進來吧。”
王瑞懷中揣着塊帕子,跟在小廝身後,繞過雕刻梅蘭竹菊的白石影壁,沿着游廊走至正屋,進西房門,掀開淺綠羅帷,眼見一位長者坐於板足翹頭案后,倒頭即拜,“見過郎君。”
崔峻問了幾句十三娘的現狀,王瑞事前做過功課,一一答了,最後稟明來意,“十三娘前兒個偶感風寒,昨日被個自縊的丫頭衝撞了,今天燒起來,府內為李郎的葬禮忙亂成一團,無暇顧及,乳娘林媽媽特地叫我過來報信,想從外頭請個疾醫進府看病。”
“胡鬧!”崔峻沉下臉來斥道,“這一時能去哪請好大夫。”
他思考再三,到底沒將自己出面請太醫署醫官的話說出口,大家族規矩多,嫁出去的女兒便是潑出去的水,夫家照顧不周,娘家也不能貿貿然上門打臉,只是他另有一個顧慮,十三娘出嫁,兄長委付自己代為照看,若是她一過門就病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見兄長。
見崔峻半晌沒說話,王瑞想起十三娘的囑咐,輕聲道,“娘子有一物,想予郎君一觀。”
“哦?”正考慮其中利弊的崔峻心不在焉地回答,“何物?”
王瑞從懷裏摸出一塊包裹好的素帕,放在小廝遞過來的紅木托盤內,低頭垂眉,不置一詞。
崔峻看了一眼身前几案上的托盤,掀開素帕,他瞳孔一縮,右手微微顫抖,立刻把帕子包回去,聲線緊繃,“這東西你見過沒有?”
“娘子着意吩咐,”王瑞盯着自己跪坐的紅藍團花茵席,彷彿想把團花看活來,“此物不是仆能見的。”
他深深呼吸,拳頭緊握,“東西暫且留在我這,你且在門房稍候片刻,福寧,你拿我的帖子去請孫醫官隨他走一趟,明日小斂,我再去探望十三娘。”
王瑞自是再三叩謝,小廝機智地起身送他,留崔峻一人在書房裏對着一張平攤的素帕,米白的棉帕上靜靜躺着一根銀簪,一頭銀白,一頭烏黑。
剛才第一眼看到簪子,他看似面無表情,實則怒不可遏,若不是外人在場,崔峻幾乎要把几案掀翻,為何侄女好端端的身體一進府便重病加身,為何林氏不去求當家主母反而找上娘家,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好一個建寧公!”崔峻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真當我崔氏無人否!”
“福成,”他喚了一聲門外守候的小廝,“去請夫人來。”
而親手將銀簪送出去的崔清,此時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十三娘的身子骨本就不好,昨天被“弔死”的丫頭屍體一嚇,加上凌晨去院子裏吹了風,原就咳嗽的她迷迷糊糊發起了燒,林媽媽早晨叫她起床發現端倪,急得不行,一面去找夫人請大夫,一面去叫昨天下午囑咐過的陪房王瑞再三叮囑,幾個丫頭也跑來跑去干著急。
“都怪我,”黃鸝淌着淚絞乾帕子遞給香墨,“我就不該拉着娘子去看那勞什子……”
香墨手法輕柔地給崔清擦身,忙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別再說了。”昨天她光是站在外面都心驚膽顫。
簾聲掀動,林媽媽端來一碗氣味酸苦的葯,十三娘這一病,她從抓藥到煎藥都牢牢盯着,毫不假手於人,香墨把帕子往金盆里一扔,和黃鸝兩人扶起崔清,往她背後墊個湖藍團花隱囊,白瓷勺在棕黑色的葯汁里攪了攪,中藥味散發開來,滿屋子都是。
“娘子?”林媽媽輕輕喚道,“醒醒,喝葯。”
崔清掙扎着睜開眼睛,她依稀記得兩個大夫給她把過脈,卻不知這葯是誰開的方。
“孫醫官開的藥方,”林媽媽會意道,“崔家郎君找的人。”、
[你膽子也太大了,]彈幕適時地穿梭而過,[你知不知道自己身體有多脆弱!]
陳仁今天八點就被叫來研究所,蓋因屏幕一片漆黑,只聽到不同嗓音的聲音,從林媽媽和丫頭們的對話中他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一問昨天值夜的小研究員便真相大白。
“我有分寸,”崔清不得不安撫對方過敏的神經,“病一場對我有好處。”
好處顯而易見,至少她這次喝葯很暢快。
喝完葯,她照樣躺回被子裏,很快熟睡過去,期間半夢半醒用過飯,等夜幕低垂,轟隆隆的鼓聲再度敲響,崔清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嘴裏滿是苦味。
外頭天光昏暗,伸手勉強能見五指,林媽媽早已點起蠟燭,橘紅色的燭火流瀉一地,聽到床上動靜,她輕手輕腳掀起青羅帳,“娘子醒了?”
崔清“嗯”了一聲,方覺嗓子沙啞,林媽媽一聽便往外叫道,“墨香,趕緊端杯水來。”
掀起帘子的卻不是墨香,黃鸝兩隻眼睛腫得跟桃似的,跟在胡兒後面,“砰”一聲跪在地毯上,連連磕頭請罪。
她這一跪,崔清老不自在,照着彈幕的注音,她啞着嗓子說了聲“起來吧”,接過胡兒手上的白瓷蓮瓣杯子,溫熱的水順着喉嚨滑下去,如大雨澆在荒蕪的土地上,直把一整杯水喝完,咳了幾聲,才覺嗓子舒服些。
林媽媽彎腰將右手放在她額頭上,好似量不出體溫,又把自己額頭貼着她的,崔清額上一暖,嗅到對方衣服上的皂角味。
“燒退下來了,”林媽媽笑道,“還是孫醫官醫術精湛,再吃幾副葯就好了。”她拽了拽青羅帳,“醫官說娘子突然病重,是受到驚嚇,又吹了風的緣故,胡兒,你去箱子裏找找張錦帳,門上箔子也一併換了。”
兩個丫頭各應一聲,自去翻箱倒櫃,翠竹抱來一床新被子,用香爐熏暖,馥郁的檀香驅散了又苦又悶的藥味,林媽媽用狐裘裹着崔清,轉移到榻上,忙前忙后把青羅帳換成藍底白花錦帳,取下竹簾,掛上草綠布簾,整一個密不透風,好在窗戶留了條縫。
燭光搖曳,林媽媽生怕凍壞了她,銅質銀熏球在床上滾了又滾,綢被上再疊一床絲被,博山爐里換成另一種暖融融的奶香,雜有春日被砍斷的新鮮木樁雨後般氣息,倒也好聞。
佈置完畢后,崔清躺回輕柔暖和的被子裏,聽林媽媽絮絮叨叨,“崔家郎君一聽,立馬下了帖子去請人,還說明兒個四郎小斂,讓夫人來探病。”
“探病?”瞥見彈幕的翻譯,她心底咯噔一聲,整個人都不好了。
[十三娘應該是見過叔母的,]陳仁手下遲疑,[你病沒好,不會拉着你說太多話,不過很有可能會打聽府內的事,比如“弔死”的丫頭,送過去的銀簪,看來今天我們得連夜加班了。]
“主要是……”崔清一時頭大,“不管什麼時代,我們說話總得先說幾句家常再進入正題吧,”她攪着手指頭,“我能有什麼家常能說的?祖母的身體?博陵老家的姐妹?她問起來我怎麼說!我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