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寒具
的確,崔清在醒來之前,那郎君便已中毒,按理來說,她有可能是下毒的兇手,然而——
“不會的,”她在腦海里說,“他給過我一枚印章,看樣子是很重要的東西,如果是我下的毒,他不會給。”
印章?陳仁打開昨天的錄影文件,快速播放,的確看到倒在地上的男人拉住崔清的手,只是蠟燭光線昏暗,加上動作隱蔽,根本看不到她手心裏的印章,讓自己做出了錯誤的推斷。
“要是他們懷疑我,我要不要把玉印交出去?”崔清試探性地問他。
[不能交,]陳仁立刻回復她,[他死之後,會有人收拾他的遺體,自然能找到印章,既然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那就先不要讓別人知道。]
崔清也是這麼想的,之所以問出這個問題,是想看看自己流落他鄉后,陳仁會不會坑她,現在她放心不少。
和陳仁溝通完畢,她深吸一口氣,擁被而坐,長長的黑髮飄落在背後。枕了一晚上硬邦邦的瓷枕,她脖頸和肩膀都僵了,頭還暈呼呼的。
小馬紮上打盹的丫頭被她的動靜驚醒,急忙彎腰站起來,輕手輕腳掀開床帳,用同色絲絛系起,一邊朝門外喊了一聲,崔清視野下方彈幕如字幕般翻譯道,“林媽媽,娘子醒了。”
昨日她第一眼見到的婦人掀開門上竹簾,四個素衣小姑娘端着紅木托盤魚貫而入,幫她換上青色細絹質地的衣裳。
一邊穿,林媽媽一邊念叨,她眼睛通紅,好似哭過一場,掉着眼淚碎碎地囑咐崔清,彈幕把她的話組織一遍,大致意思是新婚郎君得了急病暴斃,得趕緊寫信告訴她家裏人云雲。
“急病?”崔清眉尾上揚,“明明是中毒啊,難道大夫看不出來?而且,寫信?我怎麼寫?用鋼筆嗎?”
[砒|霜中毒的癥狀很明顯,]陳仁雙臂在胸前交叉,靠在椅子上,愈發覺得此事必有蹊蹺。
等她穿好衣服,跪坐在青色厚方形地毯上,林媽媽用把小銀梳幫她梳頭髮。又一小丫鬟端來托盤,其上擺着一根骨質刷子、一個小白瓷盒子和一個小青瓷盒子,崔清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彈幕。
[洗漱用品,]這托盤來得太快,陳仁不得不放開歷史小組的發彈幕權限,看着一條淺綠色彈幕從屏幕上劃過,[你先拿起牙刷。]
崔清餘光瞥了一眼林媽媽的臉色,大着膽子握住其上擺放的骨質牙刷,沾取白瓷盒裏些許白|粉,輕輕刷刷牙齒,另一丫頭適時地遞上一碗水,她含一口鹽水漱口,吐在丫鬟遞來的青瓷盂里,用托盤上的白棉手帕擦擦嘴角。
崔清戰戰兢兢地按彈幕的指示做完,看林媽媽和丫鬟們的臉色正常,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一個高個兒丫頭在金盆里絞乾細棉帕子,雙手遞給她潔面,她細細擦乾淨臉,穿上麻鞋,在地毯上不動聲色地踩了踩,鞋子質地糙了點,不過不影響走動,此時,林媽媽端來一小碟金色小食,如麻花般,只是細長得多,“娘子,”字幕顯現道,“吃點寒具墊墊肚子。”
崔清久病在床,不喜太過油膩的食物,然而彈幕緊接着催促,[快吃!為夫守喪三天內不準吃東西!]她只得拈起一根,這個時候容不得她挑剔。
寒具密封得極好,又甜又酥又脆,她才知肚餓,不知不覺吃了小半碟子,不由得咳喘幾聲,一個長得像混血的丫頭立時送上一杯水。等林媽媽將白瓷碟交給一個丫頭,崔清突然想起藏在內衣里的玉印,跟陳仁一番溝通后,她遲疑地按彈幕標註拼音開口問道,“林媽媽,昨日……”她右手掩上胸口。
林媽媽會意地叫其他丫頭出去,從梳妝盒裏的暗格中拽出一塊玉,崔清從她手上拿取,打量印章上刻的字,字體是小篆,她壓根看不懂,不過,這又不是給自己看的。
[李玦,]諮詢過歷史學家的陳仁很快告訴她,[玦指的是有缺口的玉,這名字不太吉利啊,他姓李,從裝潢擺設來看,應該是李唐宗室。]
她牢牢記住,遞給林媽媽,林媽媽原樣放好,轉身三步並作兩步揭起門上竹簾,崔清探身步入廳堂,一陣暖風拂過,她打了個小噴嚏。
看到這一幕的陳仁眉頭微皺,他撥通內線電話,“去請兩名中醫過來,建一個醫藥組,再調個刑警過來,處理過刑事案件的那種,對,常駐,最好是退休的,另外,”他看着屏幕里的崔清跟在一個引路小丫鬟身側走出廳堂,順着迴廊穿過院子,繼續吩咐道,“看看研究所有沒有會做沙盤的,沒有就從外面找,今天之內我要看到建築模型。”
天蒙蒙亮,院子裏的柳枝簌簌作響,數片嫩青柳葉打着旋兒落在青石板上,遠遠飄來哀戚的音樂,崔清一行人向東轉彎,走了數十分鐘,轉過迴廊,眼前聳立一座白牆紅柱寬黑檐建築,五間正房依次排開,並兩間廂房以游廊連接,幾個坐在台階上的丫頭見她們來了,一人迎過來,一人打起帘子,一人朝里喚道,“十三娘來了。”
崔清拾階而上,心裏溫習方才彈幕所說的禮節,躬身踏入房門,只掃了一眼堂內各色裝飾擺設,便注意到端坐於塌上的老夫人,和跪坐兩側的七八名婦人,及她們身後的十來個丫頭,皆是一身麻衣素服。
方才還聽到說話聲,她進來后便低了下去,直至無言,屋子裏熏着濃郁的佛香,刺得她嗓子癢得難受,一丫頭及時遞來軟墊,崔清端端正正跪在上面,一時無言,尷尬的沉默蔓延開來。
[磕頭,稱呼她叫老夫人,]歷史小組早已聯繫語言學家,兩個小組制定了詳細的方案,給出最接近“老夫人”這個詞的音譯,然而,就算是最專業的語言學家,也不敢保證他們的擬音一定是對的,[你得想辦法轉移她們的注意力,少說話。]
崔清深吸口氣,深深拜下去,被眾人圍視的恐慌、生怕被拆穿的恐懼、對前路的迷茫……多種複雜情緒湧入她心頭,等她抬起身來,已是淚盈於睫,哽咽地喚了一句,“老夫人。”
坐在塌上的老婦人“哎“地應了一聲,摟着身邊的丫鬟哭成一團,兩側坐着的婦人無一不應景地低頭抹淚,林媽媽將她扶起來,坐在左側下首最後一個席墊上,她帕子掩着臉,吸了吸鼻子,視線從左到右慢慢掃一圈。
“從喪服的形制來看,”歷史學家分成兩組,一組實時指導,一組分析到手的資料,“坐在右邊第三位的婦人和崔清身上的款式一樣,她很有可能是死者的母親,也就是十三娘的婆婆,那麼坐在塌上的老婦人,想來該是婆婆的婆婆。”
儘管處於人生地不熟的境地,但看着彈幕一行行劃過,崔清便好像有了主心骨般,擦了擦臉上的淚珠,端坐在席上。
丫頭們低聲勸解一番,室內哭聲漸止,她們開始用崔清完全聽不懂的話交談,饒是語言學家研究中古漢語造詣頗深,面對語速極快、夾雜各地口音的方言,也很難做到同聲傳譯。
“先翻譯個大概,”語言組組長向陳仁提交申請,“如果能把音頻帶出去,我可以讓我的研究生幫忙翻,速度會更快。”
婦人們所說的大多是葬禮流程事項,陳仁思考片刻后便同意了語言組的要求,但要經過研究所的背景審核以及簽訂保密協議,正在此時,他的助手傳來消息,周箏請來了一個微表情識別專家團隊。
這事周箏沒和他打過招呼。
新來的團隊很快熟悉了微紀錄片似的直播錄像,不過十分鐘,他們就整理出一大堆資料,皆放入報告中,其中一個人的表情讓團隊隊長聯絡陳仁道,“右3目標在看向屏幕時表情不同尋常,我們希望能再多給她一點鏡頭。”
接到彈幕要求的崔清調整自己坐姿角度,讓她的“婆婆”時刻出現在自己的眼睛余光中,沒過多久,“婆婆”突然看向她,還慈祥地微笑着說些什麼,崔清提起了心,很快,幾行字在她視野里接連劃過。
[她看向你的一瞬間眉毛下沉,雙唇緊閉,唇角下滑,這是一個極富敵意和攻擊的微表情。]微表情小組捕捉到這個重要表情。
[她說今日小斂,守夜,你身體柔弱,恐怕撐不住。]語言小組立刻將話語翻譯出來。
[她想阻止你去參加喪禮,]陳仁推測,[敵意從何而來暫且不提,你身為剛入門的妻子不守夜,恐怕外界會有不少非議。]
至於所謂的喪禮流程,唐史學研究專家不是吃素的,更何況十三娘遠嫁而來,此地少有熟識之人,正好可以趁這個時機熟悉唐朝禮儀,以免今後露出破綻。
崔清心下分明,正要婉拒“婆婆”的好意,此時出去的丫頭打起帘子,一陣涼風吹過,她的嗓子好像有數只蟲子在爬,捂嘴劇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