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青羅帳
“娘慈?”婦人尾音一揚,在這緊急時刻,崔清福至心靈,眼睛往上一翻,順勢朝身邊的婦人倒去,手裏的玉印章因方才時間緊迫無法藏起來,她只好牢牢攥着,藉著紅色衣裙遮掩自己的拳頭。
陳仁電腦上的影像一陣抖動,定格在小方格天花板上,隨後陷入黑暗,只能聽到婦人陌生的方言在呼喊些什麼,他盯着全黑的屏幕兩秒鐘,抬眼對角落裏的警衛員說,“再幫我預約從前合作過的語言學家。”
他繼續聽電腦里傳來的方言,雖然聽不懂,但多年從事涉密研究工作的經驗足以讓他從對話中的語調、停頓、吐字中分辨出說話者的情緒。
陳仁聽到哭腔,叫喊,混亂的腳步,而後這些聲音越來越遠,直至聽不清楚。
崔清換地方了?
崔清的確換地方了,她“暈”過去后,支撐她的婦人和地上的丫鬟一番嘰里咕嚕的對話,朝外面喊了幾聲,便有兩三雙足步聲踏入房門,將她扶至婦人背上,她暗自猜測,婦人或許是她乳母,普通的僕婦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她閉着眼睛,背着她的婦人行一段路,她聽見兩聲掀簾的窸窣動靜,便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蓋上絲綢般滑軟的被子,脖頸靠在硬邦邦的枕頭上,眼皮上的微光逐漸隱去,她眼睛悄悄睜開一條細縫,從睫毛底下往上瞥了一眼,原來是青羅床帳放了下來,帳頂四角還掛着青色流蘇、翡翠和銀香囊,房間裏的香氣帶着點沉鬱,像寺里燒的,和方才聞到的甜梨香不是一個風格。
崔清朝里翻了個身,藉著翻身的動作將印章藏在抹胸里,能脫下她貼身衣物的,必定是她心腹,無需擔心會被旁人奪走。兩個小女孩在青羅帳外的話語會意地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響起細碎的說話聲,婦人輕輕答話,語重心長,彷彿在交代些什麼。
不久后,屋外人聲大作,喧鬧不止,一個女孩悄然走去掩上房門,留一條縫以備聽喚,在搖曳的橘色燭光下,婦人掇了個小馬扎,近床頭坐,隔着帳子,輕聲唱起不知名的搖籃曲,她的黑色影子遮住一半燭光,歌聲溫柔舒緩,被褥輕軟溫暖,檀香絲絲縷縷,淡而悠長,崔清強撐一會兒,還是睡著了。
當一切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消無,陳仁從心腹小張手上接過一沓密封文件袋,合上電腦,裝入公文包內,在警衛員們的擁簇中走進停車場,上車絕塵而去。
“小陳啊,你……確定嗎?”一間戒備森嚴的會議室里,陳仁低頭順眉地接受來自各方大佬們的疑惑,他站起身來,腿貼着椅子沒敢挪動,“是,通過對影像截取圖片的鑒定,從白牆紅柱的裝修風格、低足坐具向高足坐具的轉變等細節來看,五位歷史教授一致認為,圖片上的佈局屬於唐朝,具體時間範圍為武周至安史之亂。”
會議室里一片嘩然,不知是不是房間太熱的緣故,陳仁額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另外,一號事件開始前兩小時,兩名帝都大學附屬醫院教授已確認28號實驗品生命體征消失,宣告死亡。”
他接着陳述數名語言學家的發現,由於對《廣韻》等韻書材料的理解不同,學者們的擬音不完全一致,但有一點毫無疑問:影像里的人所使用的語言是成體系的中古漢語。其中丫鬟的音偏向於唐長安話,類似今天的陝西方言,而婦人說的是唐朝官話,帶着河北方言口音。
報告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彙報完畢的陳仁被請到會議室外等候消息,他在長凳上坐立不安,索性把手背在背後,走廊間來回踱步。
期間,不停有人進出會議室,其中不乏他所熟悉的學者面孔,直到他左手腕上的錶盤時針走到2點,裏面才叫他進去。
大佬們也一個個疲憊不堪,勉勵陳仁幾句后,給他下達十六字指示:“允許存在,加強管理,嚴格保密,謹慎觀察”,並調遣一位等級更高的研究員過來把控局面,同時,從前的地方不能再呆了,他們得搬到另一個防衛嚴密的研究所里。
“你好,”新研究所里,穿着黑色西裝套裝的周箏朝他伸出右手,笑眼彎彎,“我是周箏,從此我們就是同事了。”
此時已近凌晨四點,饒是陳仁在車上小睡片刻,此時也依然萎靡不振,他握住周箏的手,她的手肌肉鬆弛,像握住裹着一層皮的樹枝,該有五十多歲了,然而臉上除了眼角唇邊的笑紋,卻絲毫看不出來她的真實年齡。
“我帶你去我們的辦公室,”周箏腳步輕快,精神抖擻,陳仁跟在她身邊不停地打哈欠,只聽她閑聊幾句,問道,“你聽說過……蝴蝶效應嗎?”
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陳仁的瞌睡不翼而飛,他推了推自己的小圓眼鏡,斟酌着詞句,“你的意思是,過去會不會影響現實?這得,經過試驗才知道。”
“的確,不過,還是要做兩手準備,”周箏步伐放緩,彷彿不經意間流露一句,“她的母親,和她關係很好吧。”
崔清父親早逝,和母親相依為命,這也是研究所選中她為28號實驗品的原因之一。
陳仁腳步一頓,在走廊的白熾燈光下,周箏溫柔可親的笑容透着森森寒意。
發現實驗出漏子后,陳仁一直在思考上頭將會下達的指令,最簡單的無非是中斷實驗,切斷直播,讓崔清在唐朝自己蹦躂,將其對歷史的影響降到最低,假裝這件事沒發生過。
其次是為崔清提供幫助,儘可能提升項目的物理、語言、歷史乃至建築、地理等研究價值,然而考慮到改變歷史的蝴蝶效應風險,這條路不太好走,人心難測,誰知道崔清會不會脫離他們的掌控,捅出大簍子。
上頭的十六字指示,暫時走第二條路,但從周箏的反應來看,她好像更願意將威脅掐滅在萌芽中。
然而,不管是作為崔清曾經的上司,還是研究所的負責人,陳仁自然是希望能儘可能地獲得更多研究材料,從這一點來看,他和周箏的立場是對立的。
崔清……又會怎麼做呢?
一覺睡醒,崔清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淡青色的床帳頂,窗外透進薄薄的晨光,遠遠飄來哀戚的樂聲,檀香的氣味仍未散去,她身上乾淨清爽,應該有人在她睡着之後清理過。
崔清鼻塞得難受,不得不張開嘴配合呼吸,嗓子眼痒痒的,她強忍清嗓子的慾望,眼睛往左邊一瞥,隔着青羅帳,一個穿着青色衣服的小姑娘正坐在床邊小馬紮上,托着腦袋打盹,她黑髮上光禿禿的,什麼首飾都沒戴。
崔清現在處境不妙,她確信自己換了具身體,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的地方,裝暈只是情急之策,她終究還是得面對現實。
不知道直播間那邊情況如何,她思忖着,耳邊響起清脆的一聲“滴”,一條彈幕適時出現在她的視野里,[你好,我是陳仁,我請來三位語言學家,他們將為你實時翻譯。]
“太好了,”她在腦海中歡呼一聲,隨後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也請教給我一點這邊的語言吧,不然我恐怕只能裝啞巴了。”
[那是當然,]陳仁打字道,他搬進一間階梯教室那麼大的辦公場所,一整塊牆壁實時投影播放直播間,在他面前,一組又一組電腦後面,工作人員們正在鍵盤上十指紛飛,他清清嗓子,打開桌上的話筒,“我好像聽見裏面傳來音樂,將聲音放大,轉給歷史小組。”
歷史小組很快傳來他們的結論,這讓陳仁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
按照彈幕的指引,崔清慢慢地轉動眼睛,把她能看到的東西全數掃一遍,沒過多久,陳仁發來彈幕,[你聽到外面的音樂聲嗎?那是哀樂。]
她登時屏住呼吸。
[你床邊青瓷燈具,上面的紅色蠟燭換成了白色。]
[那個小丫頭,換上素衣,摘下首飾,這是家中有人逝去的裝扮。]
“他死了,”崔清閉上眼睛,豆大的淚珠從她臉側滑過,落在瓷枕之上,但她很快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讓淚水遮擋住彈幕的字跡,“我沒能救他。”
[先別哭,]直播屏幕變得模糊不清,好像誰往上潑了盆水,陳仁儘可能將他的疑慮用最短的話告知崔清,[你現在的處境不妙。]
[他中毒的時候,屋子裏只有你們兩。]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會被當成嫌疑人?”崔清很快想到這一點,這一切來得太過突兀,她甚至有些想笑。
[我的意思是,]
[連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