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帳中香
[我是陳仁,能否報告你的位置。]
“我現在,在一間房間裏。”
[現在畫面模糊不清,請描述一下房間裏的裝潢擺設,以便讓我們更好地確認你的情況。]
“等等,我身邊倒着一個男人。”
“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視線下方滑過一條彈幕——
[那我們有麻煩了。]
[大麻煩。]
兩個小時前
周二這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充滿了陽光和希望,直到崔清在研究所里摔了一跤,沒能再爬起來。
身為胃癌晚期患者,她本不該那麼不小心,然而,病情到了這種程度,幾乎每天都在生死之間掙扎,崔清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只是這一刻來得太快,她甚至沒來得及告訴獨自將自己撫養成人的母親。
在失去意識之前,她聽見研究所里的警報聲刺耳地尖叫起來。
無盡的黑暗中,她彷彿躺在海水中,隨着海浪無邊際地飄蕩,不知過了多久,一束白光一閃而過。
一剎那間,黑暗潮水般褪去,橘色光線如晚霞般給崔清的視野蓋上一層溫暖的濾鏡,搖曳的燭光里,漆黑的天空漸漸顯現出細密的木製小方格天花板,她嗅到甜如燒軟的梨似的香氣,身下原本柔軟的海水般觸感,變得木頭床板般堅硬。
崔清眨了眨眼睛,右手撐了一下榻板側身坐起,戴在手腕上的鑲金白玉鐲輕輕磕了一下鋪在木板上象牙白的席子,發出一聲脆響。
她尚未來得及打量這間白牆紅柱的房間,便聽見身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崔清側身看去,一名身穿紅袍的男子和她隔着一張黑色小方桌,倒在寬大如床般的榻上,他手捂着嘴,眼睛緊閉,喉結上下抖動。
“你沒事吧?”崔清脫口問道,細嫩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這絕不是她的聲線,然而此時並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她忙站起來,把放在榻中間的小方桌擠開,頭上身上一陣叮噹亂響,她一手扶起紅袍男子,儘管燭光將他染上一層淺紅,卻依然可以看到他嘴唇發紫,面色如青。
是中毒嗎?
她該怎麼做?
突然,崔清的腦海中響起一聲熟悉而清脆的“滴”,在她視野下方,一條白色彈幕突兀地穿過,[我是陳仁,能否報告你的位置。]
陳仁是她所加入研究項目組的主管,具體研究什麼崔清並不清楚,畢竟,她只是一個實驗品,這個所謂的“直播間”也是他們弄出來的,對這種明顯不屬於藍星的科技,那群科學家們打了雞血似的拉着她做各種實驗,才勉強弄清楚其操作方法。
簡而言之,只要她有意識,直播就會自動運轉,她眼睛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會被傳送到終端電腦上,哪怕他們相隔半個藍星,當然,等她睡着,直播就會自動關閉,不過這東西好像挺老舊的,總有幾分鐘延遲,此外,她若是在腦海中下令停止直播也會強制關閉,但第二天等她醒來還會自動開啟。
之所以稱呼這套東西為“直播間”,主要是因為其彈幕功能,直播間終端可發送彈幕,她能即時收到,沒有一秒延遲。
“我現在,在一間房間裏。”崔清遲疑地在腦海中回答。
[現在畫面模糊不清,請描述一下房間裏的裝潢擺設,以便讓我們更好地確認你的情況。]
“等等,我身邊倒着一個男人。”她意識到自己胳膊肘里顫抖的紅袍男人,急切地在直播間裏說,“他好像快死了。”
半晌,崔清的視線下方滑過一條彈幕——
[那我們有麻煩了。]
白色的電燈燈光下,陳仁從抽屜里抽出一根煙,打火機按了兩下才手抖着點上,他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煙霧繚繞,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依然能看到電腦直播間終端逐漸變得清晰的畫面。
鋪滿地板的紅線地毯,小腿肚左右高度的卧榻,榻兩側的白瓷燭台和榻前的長條桌……限於崔清的視角他只看到冰山一角,然而這冰山一角已足夠他心底掀起驚濤駭浪,更別提那個中毒已深的陌生男子,他發誓研究所里絕對沒有這個男人。
[大麻煩],他內心沉重地發送這條彈幕,轉頭向站在辦公室角落的警衛員發佈一項又一項指令,“給我備車,預約帝都大學常合作的幾位歷史教授,起草一份保密協議,按最高等級的來……”
“陳主管?”從崔清醒來到現在不過五分鐘,但眼前的男子脈搏逐漸微弱,她不得不向陳仁求助,“我該怎麼救他?他好像快要死了!”
[找一面鏡子,]陳仁一邊穿上掛在門后衣架上的外套,一邊單手打字指揮她。
崔清眉頭微皺,卻也不得不放下男子,她左右打量,很快在卧榻對面看到一個及腰高的紅木柜子,其上正正地擺放一面銅鏡,銅鏡兩邊白瓷燭台上燒着兩根紅蠟燭。
她慢慢走近,環佩聲琅琅作響,昏黃的銅鏡之中襯着橘色燭光映出她白慘慘的臉,兩頰酡紅,眉毛如毛毛蟲般又粗又黑,額間還貼着紅色梅花妝的花鈿,儘管這張臉被妝容毀得不忍直視,但她還是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同樣看到銅鏡里影像的陳仁閉上眼睛,將煙摁滅在煙灰缸里。
屏幕上這張巴掌大的尖下巴小臉,絕不是崔清稜角分明的大方臉。
“TMD,”陳仁忍不住爆了粗口,引得角落裏警衛員抬起眼睛。在他們的心目中,永遠身穿西裝,戴小圓黑框眼鏡的陳主管,彷彿一輩子都不會說髒話,就算碰到再危險的局面,也能運籌帷幄般一一解決,但現在他居然罵出了聲。
蠟燭輕輕一聲“噼啪”爆出燭花,重物落地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崔清下意識地扭頭看去,頭上一陣丁零噹啷,紅袍男子從榻上滾落在地,一手捂嘴,不住地乾嘔。
崔清注視着他,彷彿剛剛從夢裏醒來,一陣恍惚,不知所見是夢是真,但她很快提起裙子朝男人走去,系在腰間的玉佩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我該怎麼救他?”她蹲下身,輕輕拍着紅衣男子的背,聽着他的乾嘔聲慢慢變小,再次在直播間裏問道。
[你不能救,]陳仁冷酷地在電腦上打字,[不管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你的所有表現他都看到了,你不會想被愚昧的人們綁在木樁上燒死吧。]
紅袍男子睜開眼睛看着崔清,他的眼尾微微向上翹,眼睛又清又亮,像藏在深山裏的一汪清泉,在晚霞里折射出氤氳的光芒,他彷彿已經坦然接受自己必死的結局,只是眼底還有一抹對人世的留戀揮之不去,他一邊伸手到自己懷裏,一邊努力揚起唇角,試圖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似乎擔心崔清會被他這一幕嚇到。
看到他,崔清好像看到從前被病魔折磨的自己,不知經受過多少次手術、化療、複發、再複發,就算知道自己遲早會死,她也不想那麼早死去。
她想活着,哪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到全身火燒火燎般的疼痛,她也想努力地活着。
“我要救他,”她深深吸了口氣,“我會不會被人燒死,那是以後的事,我不能就這麼放着他不管。。”
“婦人之仁,”陳仁輕聲斥責,他不知何時繃緊的肩膀卻放鬆下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崔清彎了彎唇角,[但要是有能力救而看着他去死,又和殺人兇手有什麼區別?我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
她意識到陳仁不會幫自己救人,便朝榻右側正中間擺放的一人高兩人寬山水座屏風走去。
[你要幹嘛?]陳仁被她唬了一跳,連忙打字問她。
“我去找人,”崔清作勢掀開屏風兩側放下的淡藍色織錦落地帷幔。
[等等,]雖然前頭說燒死燒死,但作為極有價值的實驗品,陳仁絕不希望她死,[你回來,我告訴你怎麼救他。]
[他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叫人過來,]擔心對方一意孤行,他又急忙補充一句。
這一番耽擱,紅袍男子早已倒地不起,呼吸微弱,還好尚未失去意識,他眼睛裏氤氳的光芒慢慢黯淡,崔清把他扶起來,看到彈幕一行一行出現,[面色發青,嘴唇發紫,很明顯中毒的癥狀,用你頭上的銀簪伸進他口中試試。]
崔清摸索着從髮髻里拔出兩根金釵,最後才摸到一根銀簪子,正在此時,她聽到屋外由遠及近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忙加快動作,將銀簪擠進男人的嘴裏,在燭光下打量,那一端果然變黑了。
砒|霜,這個詞立刻浮現在她的腦中。
[這個時候三氧|化二砷的提純工藝應該還很粗糙,你試試催吐法。]
腳步聲越來越近,崔清平時很愛乾淨,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她銀簪擦了擦男人的衣服下擺,照樣插回頭髮里,心一橫,左手兩根指頭捏着男人的下巴,右手手指伸進他的口腔里,壓迫咽喉,紅袍男子發出聲聲乾嘔,張口吐出一地黃色穢物,將紅線地毯浸染得更深了。
酸臭的氣味迅速蔓延開來,混合著博山香爐里陣陣梨香,那味道實在難以言說,崔清黏糊糊的手指不露痕迹地在紅袍男人衣服上擦了擦,輕拍他的背。
那腳步聲停在屋外,傳來細碎的話語,像睡夢中的呢喃,聽不清在說什麼,紅袍男子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抓住崔清的手。
他手指冰涼,掌心裏的硬塊比手指還暖,崔清從他手心裏接過四分之一個掌心大的玉石印章,還未來得及發問,便聽見簾聲掀動,忙收攏手指捏成拳頭,一名髮型像哪吒的十來歲小女孩倒抽一口氣,兩手捧着的銀盆哐當一聲掉在地毯上,水跡蔓延開來,又一穿着淡青色裙子的小女孩從她身後轉出來,瞪大眼睛,直奔紅袍男子叫道,“郎空!郎空!”踩到裙角啪唧一聲狠狠摔在地上。
哪吒頭丫鬟也不管地上的水盆,忙出去叫人,就在此時,一位二十多至多三十歲的婦人打起帘子小碎步走至她身邊,輕聲喚道,“娘慈,”她扶住崔清,憂心忡忡地看向地上的紅袍男人,又抬頭看她,“郎空摸豉豁?”
崔清能猜到婦人在問那男人有沒有事,但是她該怎麼回?用她標準的普通話告訴對方他中了劇毒砒|霜?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