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兄膽子小

樂平兄膽子小

記得他那時也畫三毛。我不記得什麼地方、什麼報紙用的。他坐在窗子邊小檯子旁重複地畫同樣的畫稿。一隻手拐不自然重畫一張,後腦部分不準確又畫一張,畫到第六次,他自己也生起氣來。我說:

“其實張張都好,不須重畫的。”

他認真了,手指一點一點對着我,輕聲地說:

“儂勿可以那能講!做事體要做透,做到自家嘸不話講!勿要等人家講出來才改,記住啦杭!”

一次雛音大嫂也告訴我,他畫畫從來如此,難得一揮而就。

這些話,我一直用到現在。

樂平兄和我比起來是個富人,他在中國茶葉公司兼差。不過他一家是四個人,所以我比他自由。

他有時上班前到東溪寺找我,在街上攤子喝豆漿吃油條糯米飯。我有一點好處,不嚕囌,不搶着說話;自覺身處靜聽的年齡,耳朵是大學嘛!

晚上,他也時常帶我去街上喝酒。

大街上有這麼一間兩張半邊桌子的燉貨店,賣些讓我流口水的燉牛肚,以及各種燒鹵醬肉。隔壁是酒鋪。坐定之後,樂平兄照例叫來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燉牛肚,然後顫巍巍地端着一小滿杯白酒從隔壁過來。

他說我聽,呷一口酒,舒一口氣,然後舉起筷子夾一小塊牛肚送進嘴裏,我跟着也來這麼一筷子。表面我按着節拍,心裏我按着性子。他一邊喝一邊說;我不喝酒,空手道似的對着這一小碟東西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時候,機會來了,我兩筷子就掃光了那個可憐的小碟子,並且裝着這碟東西像是讓扒手偷掉那麼若無其事。

他小心端着盛滿的酒杯,待到坐下,發現碟如滿月明光,愴然而曰:

“儂要慢慢嚼福!”

然後起身,走到燉鍋旁再要了一碟牛肚。他邊喝邊談,繼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動向。

事後我一直反覆檢討,為什麼不拉他的老夥伴陸志庠而拉我陪他喝酒呢?一、他受不了陸志庠的酒量;二、他受不了陸志庠的哄鬧脾氣。

帶我上街的好處如下:

一、我不喝酒,省下酒錢。二、雖然有時筷子節拍失調,但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三、我是個耐心聆聽的陪酒人。四、酒價貴之,肚價賤多,多添一兩碟,不影響經濟平衡。

到了星期六,雛音大嫂要到幾裡外的虎崗兒童新村託兒所去接孩子。現在我已經糊塗了,到虎崗接的是老二小小,那老大咪咪是不是在城裏某個託兒所或幼兒園呢?

我沒來贛州時,陪雛音嫂去虎崗有過好多人,木刻家荒煙啦!木刻家余白墅啦!木刻家陳庭詩啦!到後來剩下陳庭詩去得多了,我一來,代替了陳庭詩。陳庭詩是個重聽的人,幾里地路上不說話是難受的,何況我喜歡陪雛音大嫂走東走西,說說話,我力氣大,一路抱小小勝任愉快。

那裏託兒所辦得好,有條理,制度嚴格。有一次去晚了,剩小小一個人在小床上吮腳趾頭。辦手續的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跟雛音大嫂是熟人,說了幾句話,回來的路上雛音嫂告訴我,她名叫章亞若,是蔣經國的朋友。聽了不以為意,幾十年後出了這麼大的新聞,令人感嘆!

樂平兄膽子特別、特別、特別之小,小到難以形容。雛音嫂覺得好笑,見多不怪,任其為之。

飛機警報響了,我和陳庭詩兄恰好在樂平兄家裏聊夜天,九點多十點鐘,他帶着我和庭詩兄拔腿就跑。他的逃警報風采是早已聞名的,難得有機會奉陪一趟。他帶路下坡,過章江浮橋,上坡,下坡;再過貢江浮橋,上坡,上坡,上坡,穿過漫長的密林來到一片荒冢之中,頭也不回地鑽進一個沒有棺材的墳洞裏去。自我安頓之後,急忙從墳洞裏伸出手來輕聲招呼我和陳庭詩兄進去,原來是口廣穴,大有迴旋餘地,我聽聽不見動靜,剛邁出洞口透透氣,他蹩腔罵我:

“儂阿是想死?儂想死儂自家妒攏畚腋窶私?快點進來!”

我想,日本鬼子若真照張樂平這樣戰略思路,早就提前投降好幾年了。漠漠大地,月光如水,人影如芥,日本鬼子怎麼瞄得准你張樂平?他專炸你張樂平欲求何為?

後來才聽說他膽小得有道理。在桂林,他跟音樂家張曙、畫家周令釗和家人在屋裏吃晚飯,眼看炸死了身邊的張曙,怎麼不怕?

雛音嫂帶着孩子在家裏,穩若泰山,好不令人感動。

後來我到贛州邊上的一個小縣民眾教育館工作去了。陸志庠在附近南康。日本人打通了湘桂線,把中國東南切為兩半。麻煩來了。

不到一年,日本鬼子佔領贛州,宣佈“掃蕩三南”(龍南、虔南、定南),追得國民黨余漢謀的七戰區大兵四處逃竄。真正是搞得周天火熱。

逃難的比趕集的還熱鬧。這當口,誰都有機會見識日本兵未到、中國人自己糟踏自己的規模景象了。說出來難以相信,在同一條道路上,混亂的人流有上下好幾層,災難是立體的。

我逃到龍南,遇見陸志庠兄,他說樂平兄和雛音嫂也在,我問:“孩子呢?”他說:“平安!平安!”

馬上去看他們,原來在擺地攤,賣他們隨身帶着的衣物。樂平兄打着赤腳賣他那雙講究的皮鞋。

又碰見畫家顏式,還有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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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講述他們的故事:《比我老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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