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於江湖
後來讀到朋友寫的回憶文章,說他們跟陳朗幾個人開小飯店,我怎麼不曉得?可能我還在信豐沒趕上吧。有一天樂平兄異想天開,做了滿滿一缸炎夏解暑去火恩物——清甜藕粉蛋花湯。做法簡單,煮一鍋開水,打兩個雞蛋下去,放二兩山芋粉一攪,加十幾粒糖精即成。本小利厚,一碗若干錢,幾十碗,你說多少錢?幾十萬逃難的,一人一碗是什麼光景?一人兩碗又是什麼光景?東西做好,來了場瓢潑大雨,早上七點下到下午五點多,別說人,連鴨子也縮回窩裏。天氣悶熱,眼看整整一聚寶盆妙物付之東流,便大方地請陸志庠、顏式和我痛喝起來。如果我是過路難民偶然來一碗喝喝,未嘗不是解渴佳飲;但好端端坐着的三個人要一口氣把整缸東西喝完,那就很需要有一點愚公移山的精神了。樂平兄還問我們:
“味道哪能?嶄?”
顏式這人狡猾,連忙說:
“一齊來!一齊來嘛!叫阿嫂、孩子都來喝……”
陸志庠不知天高地厚:
“儂叫我伲光喝液體,也唔俾點硬點妒翟諼鍤魯猿裕腥!”
後來聽說這缸東西真倒進街邊溝里去了。其實早就該倒,免得一半裝在我們肚子裏。
不久樂平兄一家搭便車走了。記不得是去梅縣還是長汀。總是這樣居無定所,像大篷車生涯浮浪四方。我們送車,他在卡車後頭操着蹩腳京片子叫着:
“黃牛黃牛!年節弗好過,你趕到××找我伲!”(我混名叫“黃牛”。)
車子太快,偏偏××兩個字沒聽清楚……
再見面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
三毛在《大公報》連載,受到全國人民的愛戴。那時天氣冷,三毛穿的還是單衣,女孩子們寄來給三毛打的小毛褲毛衣,而在畫上,三毛真的就穿上這些深情的衣物。這些衣物也溫暖着病中的樂平兄。
他住在幾馬路賣回力鞋之類鋪子的二樓,在吐血。與人喝酒鬧出來的。雛音嫂和孩子在嘉興。不曉得知不知道。
有時碰碰頭,陪他吃小館子,喝酒。在那段時候,我沒見到雛音嫂和孩子。聽說他倆添了許許多多兒女,並且又收養了許許多多兒女,一個又一個,形成張馮兵團的偉大陣容。設想生兒養女的艱難,便明白這一對父母心胸之博大,他們情感落腳處之為凡人所不及。
一九四八年我離開上海經台灣到香港去了。再見樂平兄是在一九五三年的北京。他到北京開會,當然我們會在一起聚一聚,吃一點東西,喝喝茶。“相濡以沫”嘛!等到一搞運動,便又“不若其相忘於江湖”,這麼往來回蕩,輕率地把幾十年時光度過了。
人死如遠遊,他歸來在活人心上。
我有不少尊敬的前輩和兄長,一生成就總有點文不對題。學問淵博、人格高尚的紺弩先生最後以新式舊詩傳世,簡直是笑話。沈從文表叔生前最後一部作品是服飾史圖錄,讓人哭笑不得;但都是絕上精品。樂平兄一生牽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國土六十多年,遍灑愛心,廣結善緣,根深蒂固,增添祖國文化歷史光彩,也耗盡了移山心力。
我是千百萬人中樂平兄的受益者之一。從崇拜他到與他為友半個多世紀,感惜他還有許多聰明才智沒有使用出來。他的長處,恰好是目下藝壇忽略缺少之處。古人所謂“傳神寫照”,他運用最是生動流暢。不拘泥於照片式的“形似”,誇張中見蘊藉,繁複間出條理。……要是有心人做一些他與同行閑談交往和藝術創作時的紀錄,積少成多,可能對廣大自學者如我輩是一部有用自學恩物。
樂平兄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到家的巧思和本領。
一次在北京張正宇家吃飯,席上吃螃蟹他留下了殼,飯後他在殼蓋紋路上稍加三兩筆,活脫一副張正宇胖面孔出現眼前,令人驚嘆!
熟朋友都知道他能不打稿一口氣剪出兩大紅白喜事隊伍,剪出連人帶景的九曲橋看烏龜圖。他的確太忙,這一輩子沒有真正地到哪裏玩過。去外國也不多,隨的是代表團,難得盡興。要是他健在多好!讓我陪着他和雛音嫂、紺弩、沈表叔、鄭可諸位老人在我意大利家裏住住,院子坐坐,開着車子四處看看、走走多好!這明明是辦得到的,唉!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
一夢醒來,我竟然也七十多了!他媽的,誰把我的時光偷了?把我的熟人的時光偷了?讓我們辜負許多沒來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負許多感情!
1997年7月22日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