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秋陽快活地撫摸着飽碩的包穀穗,把裸露在外的包穀粒耀得金黃晃眼;輕風把一股股新谷的香氣向四野撒去;幾隻雀兒在天上箭一樣地劃過,將一串尖脆的叫聲送進人的耳朵。又是一個叫人高興的豐收的秋天。雲緯正在自家的包穀地里掰包穀。包穀稈沒人頭頂,包穀棒尖上的那些枯了的纓子,因雲緯掰谷穗時對稈軀的晃動,不時地飛起來,粘在雲緯的頭上、肩上;變黃變硬了的包穀葉,不斷地用它帶了小齒的邊棱,去雲緯的手腕上、手背上、胳膊上輕劃一下,引起一點輕微的疼痛。對這,雲緯一點也未加理會,她只是快活而麻利地掰着。一個多好的年景呵!今年的新糧收下,除了留夠全家人吃的,剩下的要拿去賣些錢,給老黑、承銀和承達都各做一身新衣服!想到承達,她不由得停了手上的動作,扭臉順着包穀壟的縫隙向地頭看去,四歲的兒子承達正在地頭一個人饒有興味地逗玩着她剛才給他捉到的兩隻蟈蟈。“叫,叫呀!”她聽見那孩子稚嫩的對蟈蟈的命令,沁滿汗珠的臉上不由得浮上了一個笑容。這孩子長得太像達志!眉、眼、臉型、嘴巴,都活脫脫是達志年輕時的模樣。所幸的是,老黑並沒有對這孩子提前出世生出什麼懷疑,一直把孩子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愛孩子愛得比雲緯有過之而無不及,常常讓孩子騎到自己的脖子上滿村子轉。雲緯把兒子起名為承達,其中自然有一層隱義,對此,老黑也渾然不覺,直說這名字起得好!有一段時間,雲緯一直擔心老黑從孩子的出世日期上看出毛病,曾心虛地反覆向老黑講一個生育道理:有些孩子早產是正常的。每次她講完,老黑總要笑笑說:“孩子早一點來到世上有啥子不好?”唉,總算矇混過去了!“媽媽,媽媽,有人來了!”地頭的承達忽然叫了起來。雲緯以為是村上的鄰人誰也來地里收莊稼,沒有在意,只漫應了一聲,照樣忙自己的,直到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向身邊響來,才扭過頭去。原來是達志。“你?來這兒做啥?”“你做這活兒太苦了!”達志沒有回答她的問話,而是有些心疼地上前一步,摘下了沾在雲緯頭髮上的一綹干包穀纓。雲緯的眼角閉了一霎,達志的這個關切舉動令她心裏一熱,不過她還是後退了一步,淡了聲問:“你不在廠里忙來這兒做啥?”“廠里最近又銷出一大批綢緞,錢有了,我想得給你帶點來,你當初為幫我蓋廠房,花去了那麼多錢,我不能——”“那就給我吧,我又有了一個兒子,也需要錢!”雲緯很乾脆地說罷,就把達志遞過來的錢接下了。“我還想為你們全家做點事,我想讓你們全家都去我廠里幫忙,做廠里活多少要比乾地里活輕鬆些。”達志當初剛知道雲緯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馬礪時,心裏曾苦酸了很長時間,后想想自己有妻,又不能娶她,難道就讓雲緯守一輩子寡?便也慢慢氣平下來。如今,他是誠心愿幫幫雲緯的忙。雲緯聞言心裏一動:全家一齊去到尚家做工,外人大約不會說什麼,自己從此就可以和達志朝夕相處了!但轉念一想,有順兒、老黑兩雙眼睛在看着,有承銀、立世兩個已經長大了的孩子在身邊,你還敢和達志做什麼?罷,罷,罷!“俺們一家人乾田裏活已經干慣了,你只管把你的織絲廠辦好就行。你走吧!”雲緯擔心待會兒老黑和兒子承銀來地里挑包穀,讓他們看見達志在這兒不好,就很斷然地催。達志過去已領略過雲緯的脾氣,見她這樣說,不敢再站下去,只得輕嘆了口氣,轉身向地頭走。剛走到地頭,卻又聽雲緯在身後喊:“站住!”他停下步子,以為雲緯又有話說,卻不料雲緯快步跑來地頭,喘息着問:“你看我的小兒子承達長得咋樣?”“挺聰明的。”達志漫應了一聲,瞥了一眼那孩子就急忙扭過臉去。他一想到雲緯會為那個又黑又瘦的老馬礪生個孩子,他的心裏就彆扭、疼痛得難受。雲緯望着達志懨懨走遠的背影,在心裏笑道:尚達志,你那雙狗眼真不管用!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好好高興高興!……雲很厚,月亮沒能擠破雲層,只在雲後轉悠,天顯出一片極朦朧的白;夜風踏動近處的樹梢,發出一陣輕輕的響聲;地上放着的三個空碗和一個菜盤,泛出幽幽的光。吃過晚飯的雲緯,沒有立刻進屋去刷鍋洗碗,而是默坐在那裏,一邊散漫地望着這夜,一邊回想着後晌在包穀地里同達志的見面。他又有些見老了,由鼻翼下來的那兩道弧紋開始變深!他大約是因為太累,辦那樣一個織絲廠是不會輕鬆的,加上順兒那女人沒有精心也沒有精力照料他,要是我給他做飯,早飯我一定給他燉一碗雞蛋羹逼他吃了;晚飯時給他做上四個菜,讓他喝一盅張仲景補酒;臨睡前再給他下碗挂面,裏邊放幾根拳菜;半晌里再用山萸肉熬點水讓他喝了,保准讓他強強壯壯精精神神地去忙廠里的事!嗨,想這些做啥?你又不是他的老婆!他要你來照顧?不過順兒也真是不懂,達志是廠子和家庭的支柱,把他照顧好了,對廠子對家庭不是都好?不說這些,只說夫妻關係,你把他照料得強強壯壯,他上了床精氣十足,對你難道就是壞事?想到這兒,雲緯的臉驀然熱了,但她卻不能禁止自己順這個思路去想,她的眼睛分明看到裸身的達志爬上床,看了一眼睡在旁邊的順兒,懶洋洋沒精打采地躺了下去。另一個場面緊跟在這幅情景之後閃出來:她仰躺在床上,強壯結實的達志很快地撕掉衣服,虎一樣跳上床照自己猛撲過來……這場面已經不止一次地出現在她的腦里和夢裏,她現在常靠這幅幻景來打發窩在心裏的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每當這幅幻景最初來到眼前時,都要使她產生一種羞恥之感:你愛他的最終目的難道就是為了要這個?但很快她便又陶醉在這幅幻景里,為這種想像所激動,她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正愛着的中年女人正常的心理反應。她把這視為一種墮落:你正在變成一個不知害羞的女人!達志這會兒在幹啥?結賬?保養織機?吃飯?同順兒說話?唉,你犯得着操這份心?見到他了,你很快把他趕走,不見他了又這樣想他,你這是幹啥?……“他媽,睡吧。”抱着承達的老黑這時從屋裏踱出,輕聲催。“你帶承達先睡吧,我坐這兒歇歇。”雲緯應了一聲,又繼續着自己的遐想。老黑聞言先去把承達放到床上睡下,又出來收拾碗盤去廚房裏刷洗。老黑平日心疼雲緯,家務活也差不多替雲緯做去了一大半。“唉!”雲緯嘆口氣。你既是已經跟了老黑,就甭再去想達志了吧。“媽,你還沒睡?”去村裡找人借牛預備幾天後犁地種麥的承銀這時回來,見媽沒睡,招呼一句。雲緯抬頭看一眼身子早高出自己的大兒子,忽然想起達志後晌說起的要讓全家人進尚吉利織絲廠的話,自己和老黑、承達不去,倒是可以讓承銀去,承銀小時候識些字,再去廠里學學,不說別的,學會個開動力機的手藝,日後不也有了養家口的本領?再說,有承銀在尚吉利,自己日後也好常去那裏走走,見見達志。“承銀,城裏有家工廠願讓你去當工人,你願去嗎?”承銀在黑暗中站着,沒有應聲。這孩子本來就寡言少語,後來因為家庭變故的刺激,話語更少。他平日為了減少說話的機會,連走路也是低着頭,絕少看人。“願去嗎?”雲緯又問一句。“誰家的廠子?”一刻之後,承銀突然反問。“尚吉利織絲廠。”“尚家的老闆怎麼會願讓我去當工人?”承銀在黑暗中抬起頭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母親。雲緯一怔,黑暗裏她感到自己的臉頓時有些發熱變紅,她沒料到兒子會這樣問,她覺齣兒子似乎猜到了一點什麼,她此刻才意識到兒子已經長大。“我聽人說尚家貼了個僱工招貼。”“我不去!”承銀這句話說得很乾脆。“你不去拉倒!”兒子這種乾脆的回絕和那種直視自己的冷淡陰沉目光令雲緯有些惱火,當然也有些心虛。承銀沒再說話,彎腰從她腳前進了屋。在灶屋裏洗刷完了的老黑這時又來催雲緯去睡,她煩躁地揮手讓他走開。她坐在原地,抬了眼久久地望着被厚雲遮住的夜空,也許是因為風的作用,天上的雲團如砸爛的冰塊一樣,在慢慢地離散飄開,幾顆星從雲縫中蹦出,俯視着正向子夜沉去的大地。不知過了多久,她又長長地吁了口氣,才起身進屋。西間的燈在亮着,承銀卻已經躺在床上睡熟了,她走過去替兒子蓋被,兒子手裏還攥着一本書,她小心地抽出來翻看了一下封面,見上面寫着“新青年”三個字,她沒心去細看,只小心地把它塞放到兒子的枕邊……承銀長大了。很少有十**歲的人像承銀這樣經受如此多的家庭變故。但這些變故他都用他那小小的肩膀,撐持過來了。經歷這些變故的後果,便是讓他養成了冷峻內向的性格和常常獨自低頭思索的習慣。差不多從搬到百里奚的第二年起,他常常低頭思索的不再是自己家裏的那些令他困惑的問題:母親為什麼不願提起死去的父親?清明節母親為什麼不去給父親上墳?母親胸口的傷是被誰刺的?……他這時開始思索起了另外一些問題:自家一家和村裏的那些農人,為什麼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在莊稼地里忙活,過的卻仍是半飢不飽破衣爛衫的日子?城中的那些官人憑什麼吃那樣好穿那樣漂亮?難道庄稼人就永遠這樣苦做苦活一輩子?世上有沒有一個地方,那兒的人家家過的都是有吃有穿有住不憂不愁的日子?……他所以轉而思索這些問題,是因為他的家境促使的,他和他的家庭所過的這種一天到晚在田間勞作的日子的確太苦了,這種苦日子使習慣于思索的他不能不去動腦筋。他自然思索不出什麼答案。於是他就越加感到苦悶、孤獨。為了排遣這種苦悶和孤獨,他常在晚上去位於村邊的“五羊塾館”,到那裏找一個姓張的塾師借些書看,那位張先生的藏書不多,除了教學用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常見書外,就是一部掉了不少書頁的《聊齋志異》。這部殘本的《聊齋志異》,幫助承銀度過了許多苦悶的夜晚,但“廟鬼”、“嬰寧”、“聶小倩”這些鬼怪故事,終也使他厭倦了。有一天,當他去還這部《聊齋志異》時,無意中碰到了那位塾師的兒子,那位年輕人見他還想借書而自己的父親又拿不出什麼新書時,就笑着說:“來,我借給你一本!”說著,拉他到一個僻靜地方,從懷裏摸出了一本書遞到他的手上,他打開一看,只見那封面上印着三個活蹦亂跳的字:“新青年”。就是從這天起,他結識了一批年輕的朋友。也就是從這天起,他知道了在這個國家中,有很多人也在和他一樣地思索着怎樣去建立一個人人可以過好日子的世道,而且他們已經有了許多新的設想和打算……他覺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變寬了,他感到前邊的日子有了盼頭。剛才,就在剛才,就是媽媽來給他掖被子的那刻,承銀正沉浸在一個美好的夢裏:一幅鑲着金黃色邊框的畫向他飄來,在那幅畫上,到處堆的都是白饃、滷肉、燒酒和綢緞衣褲,到處都是一排排紅磚青瓦新屋,畫上的人們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正試穿綢緞衣褲,還有的則在挑選房屋,他看見繼父和娘正拉了弟弟承達在那人群里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