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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不少粗心的父親一樣,卓遠也是突然間發現女兒容容已經長大成人。那日晚飯吃罷,他忽然記起,原來答應為?源縣創辦的全南陽地區第一個圖書館開館儀式送的賀聯還未寫,便走進書房點亮蠟燭,一邊往桌上鋪紙一邊像往常那樣喊道:“容容,來給我研墨!”容容聽見,仍像往日那樣燕子飛似地奔來,卻沒如往常那樣立時往硯中注水拿墨研磨,而是調皮地朝卓遠一鞠躬說:“對不起,恕不奉陪,本人今晚有事,請俺媽來吧!”“鬼丫頭,快來,我還要讓你幫我推敲一下這賀聯的字句:苦心搜索集甘露風雲架架是錦,極力薦出給男女老幼部部皆寶。可以么?”卓遠笑問。“爹另請高明吧,我真有事!”“什麼事比我寫字還急?”“不告訴你!”容容朝父親伸了一下舌頭,扭身便向院門外跑了。“這丫頭!”卓遠無可奈何地只好自己動手研墨。對容容他從小就溺愛,除了讀書習字上嚴格要求外,在行止上從未按傳統閨規約束她,一任她自由自在地生長,所以這姑娘養成了調皮任性的脾氣,他的話常在她面前失去效力。“你早晚要把她慣得上房子揭瓦!”雅嫻這時進屋,一邊抱怨,一邊伸手拿過丈夫手中的墨在硯上研磨起來。“你不也是慣,她說飯甜,你不是趕緊放鹽,哪管我能不能吃得下?”“哼。”夫妻倆相視一笑。就這一個獨女,能不嬌?卓遠寫完賀聯,又寫了一封賀信,封好,摸着黑親自去了東街口的宛南書店,那書店經理第二天要去?源參加開館儀式,賀聯賀信就托他帶去。卓遠走出書店往回返經過一道巷口時,忽聽巷內一個凹處的暗影里,傳出了一陣男女的細碎低語聲,卓遠當時眉心一聳,因為那女的話音雖很低微,卻極耳熟,他停步仔細一辨,不由一驚:是容容的!因為卓遠自小常抱女兒,別說對她的聲音,就是對她的呼吸、鼻息,也非常熟悉。她在這兒幹什麼?和一個男的在一起,而且是在這樣黑的夜晚!他的心不由一緊,輕喊了一聲:“是容容嗎?”從暗影里飄過來的那種細碎低語戛然而止,兩個擠靠在一起的身影迅速分開,卓遠明白了自己的判斷正確,那是容容!“容容,你是和誰在一起?”他邊問邊緊步走過去。這當兒,那男的忽然噔噔噔地向巷裏跑了。對女兒的關心使卓遠非常想知道那人是誰,他不假思索地低叫了一聲:“站住!”跟着便朝前追去,他聽見容容在身後輕喊了一聲“爹”,但他沒停步,他恐懼地認為被嚇跑的一定是個引誘少女的壞人,要不他為啥要逃?幸好這巷子是個死巷,那黑影在巷底無可奈何地站住喘息。卓遠剛要上前去抓,卻忽然聽到那人驚怯地叫了一聲:“卓伯,是我。”“立世?”卓遠渾身的怒氣頓時泄了,原來是這個老實巴腳的孩子,“你和容容有什麼話要躲在這裏說?害得我嚇了一跳。”“我們……”立世吞吐着。“兩個家都有那麼大的院子,還容不下你們,還非要跑到這裏不可?”“卓伯,我們……”“說嘛!你們在商量什麼?”“商量結婚的事。容容說——”“結婚?”卓遠那鬆弛的神經一下子繃緊,“誰結婚?”“容容和我,容容說我倆先商定個日子,然後再給你和俺爹說。”卓遠被這話砸得呆了:老天,容容要結婚?在平日和女兒逗樂的時候,他是偶爾想過女兒將來的婚事,但那不過是一閃而已,他總以為那是很久很久以後才能辦的事,容容還是個孩子!他從未想到這事竟已來到了眼前,而且是以這種方式來的!他過去倒是常看見容容和立世在一塊玩,可他總以為是兩個孩子的自然接觸,從沒想到事情會往這方面發展!“卓伯,我……回了?”“回吧。”卓遠低微地應允道,似乎剛才的那陣奔跑已耗完了他的氣力……書房的燈還在亮着,卓遠推門進去的時候才看見,容容正氣鼓鼓地站在書桌旁,雅嫻正含着小心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哼!”看見爹爹進來,容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賭氣地轉過臉去。卓遠在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默默打量着女兒,呵,這一刻他才注意到,女兒是真長大了,個子和她媽媽已經一般高了,粗長烏亮的髮辮拖在渾圓的後背上,挺拔的腰身上的凸凹處都已十分明顯,雙腿帶着一股強捷柔韌之氣,她已經不是孩子而是個成熟的姑娘了!“哼,跑着追人家,虧你還是個省立五中的校長!追上人家又怎麼著?”容容臉沒扭過,眼望着牆角氣呼呼地說。“不許這樣和爹爹說話!”當媽媽的輕輕捏了一下女兒那粉嫩的脖子,算是警告。“追上去看看他是誰嘛!”卓遠被女兒的氣話逗笑了。就是,這會兒再想想剛才如追逃犯的那個飛奔樣兒,卓遠自己也感到好笑,嗨,真是沉不住氣。“看清他是誰了又能咋着?”容容仍背對着爹氣呼呼說。“這種事你應該早跟我說一聲。”“你不是主張婚姻自由嗎?早跟你說幹啥?”容容頂道。卓遠被這話噎得只能笑不能出聲。是的,他一直主張婚姻自由,他不止一次在學校里給學生們講過他的主張,但他的“自由”里總還包含有父母參與的意思,總還有個訂婚儀式,他根本沒想到女兒的婚事會自由得這樣徹底。“你既然看清他是誰了,那你就說說你的看法吧!”容容稍稍扭過臉,嘴依然嘟着。“立世這孩子是個好孩子,老實、好學、肯干,脾氣也不像你這樣任性,家裏又開着工廠,應該說是比較富的,一般人都會認為,一個姑娘嫁給他,是會幸福的,但是我——”“但是什麼?”容容截斷爹的話,翻了一個白眼,“你是不是嫌人家不是書香門第,他爹媽不像你和我媽一樣會吟詩作畫,和咱家不般配?告訴你們,我偏偏喜歡工廠,喜歡聽機器的隆隆響聲,我認為機器不僅是文明的產物,同時它還會製造出新的文明,發展機器、發展工廠,是富民強國之道,是人類——”“好了,傻丫頭,甭給我上課,”卓遠笑了,“你忘了我對尚吉利織絲廠的關心了嗎?你的這些話好多還不是從我這兒偷去的么?我的意思是說,你對立世的家庭認識得還太淺!”“那麼說是你認識得深了!”容容不服氣地扭過身來,一副預備爭論的樣子。“聽你爹說下去!”雅嫻這時又輕輕捏了一下女兒的耳朵,制止住她。“世上的家庭按我的分法有三種:一種是得過且過知足常樂無目標型的,掙着吃着,吃着掙着,並不想別的,只想一家人平安活下去就行。另一種是企望改變處境,努力向好處走,有一定目標型的家庭。這種家庭時時提醒自己的成員奮鬥,努力向自己的目標靠近,當然,如果由於什麼社會的或自然界的原因使他們覺得目標達不到,他們也就會嘆一口氣罷手,轉而守住已得的東西。再一種是由於歷史的、家族的、政治的或其它的原因,有固定的目標型的家庭。這種家庭通過輩輩相傳的教育,讓為實現那個固定目標而奮鬥的精神深深浸入他們家庭成員的血液和頭腦,使實現那個固定目標成了這個家庭成員活在世上的目的。在這三種家庭中,我們通常所說的所理解的‘幸福’,即人的感情上的滿足,心理上的平衡,情緒上的安寧,在第一種家庭中存在最多,因為無目標就無煩惱無痛苦;在第二種家庭存在較多;在第三種家庭存在最少。誰想進入第三種家庭或進入了第三種家庭,通常都必須放棄獲得幸福的希望,都必須做好嘗受痛苦的準備。而立世的家庭,恰恰就屬於第三種!”“你這是瞎劃分!”容容氣得跺了一下腳。“當然,我這樣劃分,並不是說我就厭惡第三種家庭,害怕與第三種家庭交往,恰恰相反,我最佩服最喜歡的人,常是這種家庭的成員,因為他們通常都有超常的毅力!”“那你為啥還要說這麼多,你不是明明想反對我和立世——”“是的,我不願意你和立世結婚!”卓遠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我雖然喜歡尚家和立世,但我是你的父親,我就你一個女兒,我希望看到你婚後得到的歡樂能夠多一些!希望你終生幸福!”“我不管你怎麼說,我反正要和立世結婚!你們不答應也得答應!”容容漲紅着臉叫,漆亮的雙眸上,已有淚光在閃了。卓遠低下頭,無言地望着地。“我也覺得,你爹說得有道理。”雅嫻輕聲說道,“你應該——”“我不聽,不聽,不聽!”容容跺着腳捂上了耳朵,這同時,兩串淚水已在雙頰上流淌了。“好了,”卓遠站起身,“我說‘不願意’,並不是就反對,如果你自己一心要這麼做,我和你媽都不會攔你,你不是知道我說過婚姻自由嗎?”說著,就抬手心疼地去揩女兒臉上的淚,容容這時就哇一聲撲到了他的懷裏。“看不把眼睛哭腫?”卓遠輕輕拍着女兒的背,同時與妻子對視了一眼,嘴角慢慢浮起一縷雜了不安的笑意……容容和立世的婚禮,是來年的四月初四舉行的。這日子是卓遠和達志商定的,之後,達志又專門去找陰陽先生給看看這日子是否合適,陰陽先生說:好,春末夏初,花開人采,上合天理;雙月雙日,男女成侶,下合世俗!於是就把喜日子定下了。達志便忙着籌備。對於能把容容娶來做兒媳婦,達志和順兒真是一百個願意加滿意:那姑娘長得多順眼;又識文斷字明事理;而且又是親眼看她長大的,知道她心地好;重要的是,容容喜歡織絲這個行當,平日沒事就往自家廠子裏跑,早就對綢緞織造的各個環節一清二楚,這樣的人一進尚家門,必是一個好幫手!這樣的媳婦去哪裏找?況且容容的父母同自己一家是多年的朋友,有這樣一個親家,多麼讓人高興!儘管卓遠夫婦一再交待達志,兩家相距這麼近,又這麼熟,通常辦婚禮時的一些禮數可以省了,但達志為了圖吉利,還是決定一切依禮依規矩進行。比如花轎,原是可以不必請的,容容的閨房和如今的新房,只隔着一道不高的院牆,相距不過幾十步遠,織絲廠的一些工人們同立世開玩笑說:你在院牆的兩邊各放一個凳子,讓容容站在那邊凳子上,你站在這邊凳子上,然後你一伸手把她抱過來就行!但達志還是請了花轎,而且是南陽城裏上流人家嫁娶時常租的八抬大花轎。他想,在這事上儉省有點對不起卓遠哥,再說,他如今手上也又有了些錢,雖然廠子還遠沒恢復到過去的樣子,可經過近一年的努力,生產也已有了一個像樣的規模。因為兩家相距得近,加上怕出意外,所以達志不依城裏黎明起轎的慣例,把迎娶時間改在了日上兩竿時分。這時辰正是街上人多的時候,所以當花轎迎到卓家門口容容開始上轎時,看熱鬧的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兩家的大門挨大門,花轎自然不能從一個門口接着抬到另一個門口,轎從卓家門前起后,先沿世景街往東,走到十字口后往南,到下一個十字口再拐嚮往西的街,待走到又一個十字口時,方拐彎往北返到世景街西頭,由世景街西頭再向東到尚家門口,花轎走的路線是衴形。花轎落地新娘進了洞房后,一個進院看熱鬧的鄰居,忽然指了尚家前院那塊怪石上的纚圖案叫:“喂,你們看!今日這花轎走的路徑,多像這圖案的一角!”一旁看熱鬧的人聞言伸頭細看一番,也都嘖嘖稱是。站在那兒的尚達志聽了這話,細一琢磨,也覺有些道理,不覺心上稱奇:先人們刻下這圖形,莫不是就為預告今日這花轎行進的路徑?接下來開始拜天地、吃喜酒,這一切都和其他人家的婚禮一樣,令眾人感到新奇的是容容娘家陪嫁的兩件東西,除常見的箱櫃被褥之外,有兩個綾裱的立軸,一幅上邊是卓遠手寫的一首詩:嬌女今做尚家媳,想必已見大機器,既知無工國不富,便該勤謹效力氣。另一幅上邊是雅嫻親手畫的一幅畫,畫面上,兩隻在窩中偎依的小黃鸝美麗喜人,題款為:永相依。兩幅立軸在新房裏展開掛上時,看懂看不懂的,都鼓掌叫好稱奇。晚飯後鬧房前,尚家專門請來給新人鋪床的一個鄰居嫂子,先拿了一個笤帚把床腿、床撐、床幫掃了一遍,而且邊掃邊唱:新笤帚,掃新床,今日娶個俏新娘,兩口睡到這床上,你親我愛床不響。掃罷床,開始鋪被褥,那鄰居嫂子又邊鋪邊唱道:撩起門帘五尺長,門帘掛在金鉤上,打開綉金紅羅帳,嫂子替你們來鋪床。先鋪褥,后抻被,鴛鴦枕放在床頭上,四個雞蛋床角擺,花生栗子撒一床,核桃紅棗配成雙。床頭鋪把干麥秸,引個白胖小乖乖;床尾鋪棵干白菜,引個閨女做國太;床中鋪個小竹筷,引來男女雙胞胎。夫妻同入紅羅帳,鴛鴦交頸到天亮……鋪床的鄰居嫂子這儀式歌兒還沒唱完,鬧房的人們便湧進了房,在織絲廠做工的男工、女工們,下班后也爭相擠進來,圍住了立世和容容,盡情地和這對未來的男女廠主笑鬧。人們都知道容容愛唱歌,尤其那首綢緞謠唱得最好,便逼了她唱,而且要求她和立世輪句唱。容容倒是大方,紅了臉捋捋鬢髮說:“行,俺們唱。”這綢緞謠在南陽流傳很廣,兒童們幾乎都會唱,立世小時候自然也唱過,可今日就是羞得開不了口,幾個小伙上前捏了他的鼻子,硬逼着他嗯嗯呀呀開了腔,——容容:綢兒柔,緞兒軟,立世:綢緞裹身光艷艷,容容:多少玉女只知俏,立世:不知它是來自蠶。容容:蠶吃桑葉肚兒圓,立世:肚圓方能吐出繭,容容:煮繭才可抽成絲,立世:一絲一絲纏成團。容容:絲經理,絲經染,立世:分成經緯機上安,容容:全靠織工一雙手,立世:絲絲相連成綢緞。容容:一梭去,一梭返,立世:一寸綢,一寸緞,容容:經緯相交似路口,立世:路路相連可拐彎……這歌兒剛唱完,兩個年輕媳婦又不由分說地上前用一條布帶扎住容容的上衣下擺,爾後從她的脖頸那兒把四粒圓溜溜的豌豆放進了她的衣領里,那豌豆立時便貼着容容的後背滾了下去,這時人們就扯過立世來,讓他從容容的衣領那兒伸進手去“摸金豆”——把四粒豌豆一粒一粒摸出來。立世羞得無論如何也不幹,小夥子們就鬨笑着又推又抬地去逼他。容容哪經過這種事,也早羞得垂下了頭,可後來見眾人把立世逼得滿頭大汗幾乎掉淚,就咬了牙抬起臉爽聲笑對立世叫:“來,摸吧!”同時就把脊背朝立世挨去。立世漲紅着臉剛把手伸進容容的衣服里,眾人就轟地一聲笑開了……鬧房正鬧得熱烈時,一個鄰居嫂子嬉笑着端了一盞油燈扭進屋來,而且邊走邊唱“送燈歌”:小油燈,亮熒熒,我給新人送房中,有燈新娘好脫衣,新郎一旁看光景,先看臉,后看胸,再看大腿白生生。…………鬧房直鬧到午夜方休。在這笑鬧中只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一隻小狗不知什麼時候也隨着人群擠了進來,在人縫裏支起前腿看熱鬧,不料一個鬧客粗心,踩住了它的爪,疼得它汪地大叫一聲,嗖然一竄,從正相挨而坐的立世、容容肩上跳過,這對新人被這突然出現的情況駭得一驚,急忙分開了身子,兩人手上端着的酒杯也幾乎同時落地摔碎。眾人見狀一齊捧腹大笑,獨有一直在外間給客人們端送茶水、黃酒的順兒,聞聲一驚,皺了眉在心裏叫:但願這不是什麼不好的兆頭!……尚達志得到容容這個兒媳,也等於得了一個極好的幫手。容容會寫會算,織絲廠的一應文書、賬目,慢慢便全由容容來寫、來算,減去了達志不少負擔。如今一家四口人這樣分工:達志負責總的管理;立世在見習管理的同時主管動力機、織機的維修保養;容容負責文書、賬目和前邊店堂的零售;久病初愈的順兒管理家務,偶爾也去織房裏看兩架織機。廠子在逐漸地恢復,到了秋天,便基本上完全復原。冬初的時候,達志就又開始考慮下一年繼續擴大生產的事了。那天吃罷晚飯,達志叫住兒子立世,問他對擴大生產有什麼想法,立世含混地應了幾聲,便急急地進了新房。達志不高興地搖了搖頭。立世還沉醉在甜蜜的新婚生活里。只有極少數的小伙在這種含蜜的生活里能保持不醉,立世不屬於這個少數。如今,動力機、織機、生絲、綢緞這些東西,都在他腦中變淡退遠,唯一清晰的是妻子的身影,白天,他恨不得就和容容一塊幹活,一刻也不離開她;一到晚上,他進了新房便再不出來。他愛看容容走動時的裊娜步態,愛聽她歡喜時的清脆笑聲,愛聞她身上特有的那股幽淡香味,當然更愛把她緊擁懷中,把頭放在她那雪白柔軟的胸上,去體驗那種令人顫慄如入仙境般的快樂。立世從爺爺和爹爹身上承繼下來了不愛說話的脾性,但越是不善語言表達的人,內心的感情越豐富,他會用眼神、用雙唇、用雙手,把自己心中的深愛一縷一縷全注進容容的心裏。容容自然也願意夜夜和立世沉入那奪人魂魄的美境裏去,但她注意到了立世的眼圈開始發青,雙頰少了血色,她心疼他的身體,有時就含了羞帶了笑去推拒他那雙伸過來的手。但她哪裏經得起他那雙眼和那雙手的懇求,於是只好一切隨他。立世像那些餓久了的小羊,乍見了一片肥美鮮嫩的青草地,撲上去就吃,不知節制地一直吃下去,把一切全都忘記。自然地,他早晨開始遲起。容容知道他需要恢復,需要歇息,於是自己起床時就很輕很輕,再把被頭給他掖好。立世第一次晚起時,尚達志皺眉在院中站了一袋煙工夫;第二次晚起時,尚達志圍着屋子走了兩圈;第三次晚起時,尚達志在後院朝桑樹踹了一腳。第四天早晨,當容容輕輕起了床去前院忙活后,達志去水缸里舀了滿滿一瓢涼水,端着推開了新房門。床上的一切都還沒有收拾,達志不敢轉眼多看,只是徑走到床頭,猛把那一瓢涼水澆到了兒子頭上。正在酣睡中的立世被這驟然而至的襲擊弄得一跳而起,光着身子在床上邊跳邊去抹頭上的水,待一看爹爹虎着臉站在床前,又羞得駭得急忙拉過被子遮住身子。“立刻給我穿上衣服!我在後院等你!”達志冷厲地說罷,轉身走出了新房。眨眼工夫,立世已穿好衣服怯怯地站到了達志背後,囁嚅着說:“爹,有事?”達志沒有回頭,只冷冷地說:“給我背背那三段話!”立世挪動了一下雙腳,拍了拍額頭,極力把腦中的昏沉趕走,跟着背道:“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陽尚家從絲綢織造,迄今已千二百……”“列祖列宗在上,立世生為男兒,當為振興祖業儘力,有生之年,誓為尚家絲綢再獲‘霸王’美譽——”“咱們家的絲綢被稱為‘霸王’了?”尚達志截斷兒子的話,聲音中結了冰。立世垂下了頭:“沒。”“沒有你咋可就睡懶覺了?就懂得享福了?”尚達志的目光钁頭一樣掄過來,“你以為這世界是個享受的地方,是個歇息的場所?告訴你,就你這種樣子,甭說發展廠子了,連現有的這點家業你也守不住!各地、各國的絲綢織造業都在往前奔跑,誰要停下來歇息,誰就會被遠遠拉到後邊!”“啊嚏!”立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