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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不單行”這話看來說得確有道理,正當尚吉利織絲廠新廠房的牆砌成,梁立好,要開始架椽定箔蓋瓦時,一九一九年春末的大雨來了。

往年的大雨多是在夏秋之間下,今年的大雨竟然一下子提前了這麼長時間,而且來勢兇猛,持續不停。

淅川縣連下三晝夜,造成丹水橫溢,一片汪洋,平地行船;內鄉縣僅夏館一地,就淹死三四百人;灌河口的范庄,共有五十二戶,被洪水沖走三十八戶;靠白河的劉村街全被洪水卷沒;白土崗街水深數丈,大街行舟;南陽城的瓢潑大雨連下一天一夜外加一個早晨,從城牆上遠望卧龍崗,中間如隔着一個湖泊,城內所有的街道都水深及膝。

大雨猛撲在尚家那些剛剛砌起的沒有任何遮蓋的牆上,狠狠地撕扯着推晃着,新牆經不起這番可怕的折騰,又開始相繼倒塌。

達志傻了似地蹲在老屋門口,絕望地看着那些牆轟然倒下,聽着隨了牆倒木樑被折的駭人聲響,每倒下一堵牆,每折斷一架梁,他都要猛地用手捂住耳朵,閉了眼呻吟着叫:天吶,天吶,你難道一定要把我尚家往絕路上逼?

……當雨停風住,達志繞廠看了一遍又被大雨洗劫一次的廠子后,他像被驟然抽走了筋骨那樣地軟在了那裏。

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幾乎所有的牆都倒了,梁都折了,不少的磚碎了,石灰被沖走了,手裏的那部分流動資金早已經花完,現在還上哪裏去弄錢再重新開工?

完了,看來老天爺也不想再讓尚吉利重建,那就罷了!罷了!爹,家業到底在我手上斷了,斷了,你罵吧,我沒有辦法了……他捂了臉,癱坐在一堆浸在泥水裏的磚頭上,無聲地抽噎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了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撫着他的頭髮,撫得那樣輕那樣柔,那每一撫里都含滿了安慰,他在那手的撫慰下抑住了抽泣,他以為是順兒不顧傷疼起了床,慢慢抬起了淚眼:面前站着的竟是雲緯!

他只看了一眼雲緯,便又把頭埋進了雙手,哽咽着叫:“我完了,完了,織絲廠完了……”雲緯無語,只從身上掏出一方手帕,塞進達志的手裏。

大雨剛開始下時,雲緯的心就飛到了這正重建的尚吉利織絲廠里。她前一天進城給老黑和兒子買鞋面布時,曾遠遠看了一陣尚吉利正建着的廠房,她知道沒有上瓦的新房,最怕這種急雨澆潑,雨剛一停,她就借故進了城,路上有幾處她都是退吖吹摹

果然,她擔心的事發生了,廠子又成了一片廢墟!太陽到底晃出了身子,但仍有流雲不時相纏,使它下瀉的光時斷時續。

街上有人向這邊指划,不過當雲緯扭頭去看時,那些人又都急忙別轉了臉。

雲緯這些年因為心一直浸在恨、煩、愁、苦之中,臉上原有的那層柔和已經完全褪掉,雙頰上兩眼裏總是罩着厲色,所以使看見她的人總不由心頭一縮,很少敢與她搭話。

“甭哭了,大男人坐這兒抹淚不嫌丟人?”雲緯知道達志被這緊跟而至的打擊弄懵了,心中需要安慰,她也想把話說得柔和些,可因為已養成了說話冷淡生硬的習慣,話一出口,仍是這樣硬邦邦的!

達志被這句硬邦邦的話刺得停了抽噎。

“不就是這些牆倒了,梁折了?值得這樣哭?不會再砌、再買?”

“我沒錢了,都花光了。”達志抬起淚臉。

“花光了不會再想別的辦法?你當年為了祖業不是很有辦法嘛,不和愛你的女人遠走,把女兒賣了,今日可以再賣人呀,你不是還有兒子、老婆?把他們也賣了嘛!”雲緯說著說著又想起當年自己的遭遇,火氣不禁又上來了,兩眼裏開始發出恨光。

達志的淚臉倏然間漲紅,他又急忙把頭低了下去,呻吟着說:“我完了……”

“虧你還是個很早就識字的人,沒看書上寫過的那些話:‘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禍儆之,所以禍來不必憂,要看他會救’;‘傾險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撐持過去,幾何不墜入榛莽坑塹哉?’這些話,還是你推我去晉府後我才讀到的,你沒讀過?”達志被這話刺得把頭抱得更緊。

恰這當兒,立世從一堵斷牆那邊走過來喊:“爹,蓋房子的劉工頭問,咱們家的廠房還蓋不蓋,他們還來不來上工?”達志抬臉囁嚅着:“待我——”雲緯這時已冷然而乾脆地截斷了他的話:“告訴劉工頭,蓋,要他們五天後準時上工!”

“可錢……還沒借——”達志有些着慌。

“你先回去換換身上的濕衣服,”雲緯又把他的話截斷,“睡下歇歇,五天後我來幫忙!”說罷,轉身就走。

達志嘴張開似乎想說句什麼,卻終又把雙唇闔了。蔡老黑領着承銀從麥地里蜛草回來,到村邊一看見自家草屋裏那黃黃的油燈光亮,心裏就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安逸和舒服。

唉,活了大半輩子,到如今總算有個家了,家裏有了個疼惜你的女人,再不用過那種東奔西跑孤苦伶仃的日子了!

他捶了捶酸疼的腰,加快步子向家裏走。到底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半天彎腰的活兒做下來,是真有些累的感覺了,但他心裏快活,走起路來還很有勁道,把一串亮亮的腳步聲早送進了屋裏。

“快洗洗手臉!”雲緯這時已把一瓦盆清水放在小院中的石頭上。待父子倆洗罷進屋時,熱騰騰的飯菜已經擺上了小木桌。

老黑滿懷感激地看一眼正扯起圍裙擦汗的雲緯,端起碗便大口吞了起來。

“累么?”雲緯看着老黑問,聲音里含着一股少有的溫柔。

“不累!”老黑停止咀嚼,急忙搖頭,“我想,只要幾季莊稼收成下來,加上我手上積存的這二三十個銀元,咱們就可以再買個好宅院,再添幾畝地,再買幾頭牛,過上富日子了!”

“哦。”雲緯漫應一聲,忙着從盤裏給老黑夾菜。飯後,一向寡言少語的承銀就去西間屋睡了,待雲緯洗罷鍋碗收拾完院裏的東西同老黑進了東間睡屋時,西間早傳來了承銀沉沉的鼾聲。

老黑坐在床邊,慢騰騰地解着自己的衣扣。每天晚上,解扣脫衣服在老黑成了一個難關。

他總是待雲緯脫衣鑽進被窩之後,一口吹熄了燈,才摸黑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

他害怕讓雲緯在燈下看見自己那赤裸難看的身子。他小時候父母雙亡,無衣無鞋,到處流浪,風刮雨淋日晒泥糊,皮膚黑得出奇;長大當馬礪過東跑西顛的日子,挑水、割草、喂馬,這些粗活又使他的黑皮膚變得粗糙非常;如今,因為年歲已大,身上的水分減少,皮膚又起了皺,這兒的皮膚皺成一疊,那兒的皮膚枯成一把,老黑自己也覺着難看。

特別是他看了雲緯那雪白細膩豐潤的身子之後,兩相一比,他更有些自慚形穢,不願讓雲緯看見自己丑陋的身體,他怕她看見之後會對自己噁心。

“老黑,有樁事我想同你商量。”雲緯邊脫衣上床邊柔了聲說。

“啥事?你看咋着辦好就咋着辦吧,不用跟我商量!”老黑嘴上答着,眼卻在看着雲緯那失去衣褲遮掩的雪白晃眼的身子,心上頓時又湧來一股半是自豪半是慶幸的激動: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竟然歸我了,老天爺一定是匆忙之中把這事配錯,便宜俺了。

“承銀他一個遠房舅舅,要做筆生意,想向我們借三四十個銀元,你願借嗎?”

“三四十個銀元?”老黑吃驚了,“咱們的全部家底不就是三四十個銀元,都借給他了咱日後咋添置家產?”

“你不願借就算!”雲緯的臉子一冷,猛地躺下拉過被子蓋上了臉。

“噯噯,你別生氣呀!”老黑見狀急忙俯身朝雲緯賠着小心,“我又沒說不借,我只是有些心疼,既然你已答應了人家,咱借給他就是,我們大不了是暫時不添置家產罷了。來,來,我這就給你拿!”老黑說著,急忙又掩好衣服,去牆角的一個牆縫裏掏出一個小布袋,把裏邊的銀元嘩啦一聲倒在了雲緯的枕頭邊,“都在這兒了,你甭生氣好么?”雲緯這時方慢慢抬起身,臉色緩和了些,一邊說著

“人家日後不會不還你”,一邊伸出兩條光潔的玉臂,去幫老黑解着他的衣服鈕扣。

“不,不,我——自己來。”老黑看看還在亮着的油燈,有些着慌。

“來吧!”雲緯不由分說地伸手解着老黑的衣扣,“你那身子我摸都摸過了,還怕我看見?”雲緯早看透了老黑的心思,“不就是黑一點、粗一點、皺一點?我不嫌!”老黑心裏一熱,兩隻老眼裏頓時有淚光在閃。

雲緯麻利地幫老黑脫掉衣褲,在燈光下撫着他那瘦骨嶙峋皺皮叢集的身子。

老黑害羞地往床上一躺捂上了眼睛。結婚以來,老黑從不敢主動伸手觸摸雲緯,更不敢主動開口要求親熱,長期光棍生活所造成的那種心理壓抑,使他在這方面變得膽小如鼠。

兩人結婚後很少的幾次親熱,都是雲緯先動手。今晚又是這樣,在雲緯雙手的輕柔撫愛下,老黑的身子慢慢擺脫了緊張和害羞,變得快活激動亢奮起來,捂臉的手也一點一點放開,渾濁的雙眸里放出熱熱的光來。

“想來嗎?”雲緯的聲音極微。

“嘿嘿。”老黑不好意思地笑笑。

“過來吧。”雲緯掀開自己的被子,老黑怯怯地挪了過來。雲緯吹熄了燈,在黑暗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隨後向老黑俯過身去,與此同時附了老黑的耳朵輕聲交待:“我喜歡在上邊,我還喜歡你動作輕點。”……第六天早晨,雲緯早早把那些銀元包好,往褲帶上一綁,跟老黑交待說這幾天要去承銀他遠房舅舅家看看,就急急出門往城裏尚家走。

到了尚家才知道,尚達志由於這些天的傷心、操勞、焦躁,加上下雨時又淋了雨受了點涼,這幾天一直在發燒,眼下還根本起不了床。

立世看着躺在床上的爹媽,想着泥水匠和幫工們馬上要來,正在屋裏急得抓耳撓腮。

“不用着急,有盛姑我哩!”雲緯拍拍立世的肩膀,“你先去安泰堂給你爹買點退燒的葯煎上,工匠們來了由我安排!”話雖是這麼說,可當雲緯繞着倒塌得亂七八糟的廠子走了一圈,心裏也着慌起來,她哪裏經見過蓋房子尤其是蓋工廠的事情?

先幹什麼后幹什麼有哪些工種哪些工序她一概不明白。可現在沒有人可以依靠,只有自己來出頭辦了。

要緊的是自己得沉住氣,別露怯,不能讓工匠們看出自己啥都不懂。立世出去買葯的當兒,那個劉工頭領着一幫泥瓦匠和幫工的來了。

雲緯定了定心,迎上去說:“我想先聽聽你對於重建廠子的打算,看和我的主意能不能合起來,我是立世的姑姑,他爹、娘有病,重建廠子的事先由我來管!”那工頭見雲緯面色冷峻,像個有主見的女人,就把自己關於先清場地、后運料、再砌牆蓋瓦的安排說了一遍。

雲緯聽罷,裝作思忖了一會,點頭說:“行,就按這個順序干吧。只是在清理場地時,工錢不再按天按人計算,而按清理的房間數算,四間房一個銀元,誰清理的多誰就得的多,誰清完四間我立時就給他一個銀元,現兌現!”雲緯估計這工錢可能開高了一點,高一點就高一點吧,尚吉利織絲廠最害怕的是丟失時間!

匠人們和幫工們顯然都為這個工錢數目感到高興,便不再像在一般人家幹活那樣先蹲下吸煙歇息,而是爭相進倒塌的廠房清理起來。

立世買葯回來,見工人們已各各散開,很有條理很賣勁地幹起來,便頗有些欽佩地看了一眼這個陌生的姑姑。

半後晌的時候,有兩個棒小伙最先把四間房基清理出來,雲緯上前檢查一遍,見沒有偷懶,便當即掏出一個銀元遞給了他們。

一個銀元在當時能買到不少好東西,兩個小伙敲了一下銀元,一邊含笑聽着那噹啷啷的響聲,一邊又馬不停蹄地去清理另外四間。

本來需要幾天才能完成的清理任務,在這種多干多賞的辦法刺激下,僅用一天半就全部完成了。

從第二天下午起,又開始恢復砌牆。砌牆開始前,雲緯把那個姓劉的工頭叫到一邊說:“建房子的工錢和時限照舊,但如果你在保證質量經得起檢查的情況下使整個進度每提前半天,我獎給你個人一個銀元!”那工頭已經知道這個滿眼厲色的女人說話算數,當下點了點頭。

回到工地上后,他把小工的搭配,各種原料的運進和木匠、泥水匠、瓦工的工作量重新做了調整,把每天的施工時間做了延長。

結果,到第五天上,當達志高燒退去雙腿發軟地扶着牆壁走出睡屋門時,整個廠房已正在蓋瓦了。

“哦?”他吃驚地瞪大雙眼,在工地上尋找那個身影,直到用目光把那個來回走動的纖長而豐腴的背影捉住:雲緯,我該怎麼謝謝你呀……尚吉利織絲廠的織機到底又響起來了。

雪白的綢緞又像瀑布一樣從織機上源源流出,染印房裏重新飄出了特有的顏料味兒,賣蠶絲、山絲的馬車又開始在尚家門前停下,尚家大院像燈光陡滅又復明的戲台一樣,又恢復了舊日的熱鬧。

尚達志站在織造車間門口,望着被擦拭一新正咔咔工作着的織機,心裏滿懷激動:到底又活過來了,我的廠子!

這次倘不是雲緯幫忙,廠子即使能活,也決不會活得這樣快!呵,雲緯,真沒想到,你原來還是這麼一個有主見會籌劃的女人!

儘管由於剛剛恢復生產諸事忙亂,達志還是要找機會悄悄地目不轉睛地盯住正幹着什麼的雲緯看上一陣,看她那個罩了黑網的烏亮髮髻,看她那更顯豐腴了的腰身,看她那比過去飽滿多了的胸脯,看她那依然纖長的雙腿,只有那張滿是冷色但依然顯得漂亮的臉孔他不敢看,他擔心自己偷看的目光被她的雙眼發現。

每看一次,他都覺出被自己壓擠在心底十幾年的那團東西開始脹大一些。

一個他不敢正視的願望已在心裏慢慢萌起:但願雲緯永遠不走!廠子復活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工人們都下了班去吃飯,達志正藉著從車間西牆窗口透進來的一抹晚霞檢查織機,雲緯忽然來到了他的身後淡了聲說:“呶,廠子已活,我明日該走了!”

“啥?”達志聞聲,急忙直起腰抓住雲緯的胳膊,彷彿害怕她立刻就飛走了似的,“你怎麼能走?”

“我怎麼不能走?這裏又不是我的家!”雲緯一邊弱了聲說,一邊抹着沾到胸前的一縷霞光,“忙幫完了,不走幹啥?”

“不,我不讓你走!”達志捏緊了她的胳膊。

“留我幹啥?”雲緯的眼睛斜過來,烏眸晶瑩閃光,她何嘗想走?可不走咋辦?

一個女人常在別人家住,會引發什麼樣的議論?這幾天,她瞧見街上已有人朝自己指指戳戳了,還有,老黑——

“幫我管理這個廠子,當管家!”達志在慌忙之中這樣說道。他這段日子一直在為廠子焦心,無暇去打聽別的,還根本不知道雲緯同老黑結婚的事。

“當管家?你不是有順兒嗎?”雲緯冷冷一笑,心頭頓時淌過一股酸酸的東西。

“還有,我要報答你!我要讓你今後就住在這兒享福!”達志一邊衝動地說著,一邊猛把雲緯攬到了懷裏。

雲緯沒有掙脫,在多少個夜晚的夢裏,她不是一直盼着就這樣倚在達志懷裏嗎?

四周好靜,最後一縷晚霞也已退出窗口;一股飯菜的香味由敞開的門口飄進來,在車間裏瀰漫;夜暗開始由牆角向外擴散,逐漸地把車間弄成迷濛一片;幾隻早出的蚊子在近處叫了兩聲,似乎怕驚了這對相擁的人,又飛離到了別處。

雲緯感到他的頭在向下俯,一雙嘴唇正怯怯地試探地接近她的頭髮,她仍然沒動,不過也沒有逢迎,只是微微閉上了眼睛。

她覺出他的雙唇沿着她的左鬢在向下滑動,他的短鬍子使她的頰部有些刺癢,那刺癢引得她的身子顫動了一下,開始不由自主地向他更緊地靠去。

她知道他的一隻手伸進了她的胸衣,她沒有攔擋,只用心去注意那隻手的移動。

摸吧,再向下摸,摸摸我的肚子,那裏邊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一股身不由己的哆嗦已開始由雲緯的腳跟那兒升起,但理智就在這時又倏然回到了心裏:你這是在幹啥?

順兒就在旁邊的屋裏,她還有病,要是讓她知道這事不是生生要把她氣死?

你不能去害那個女人……她猛地把達志推開。毫無提防的達志被這個舉動幾乎推倒,他退了幾步才算站穩……順兒聽說雲緯要走,忙從病床上掙扎着下來,拉住雲緯的手忍了頭暈頭疼說:“緯姐,你不能走,你看我病得起不了床,達志和立世父子倆忙不過來,你留下全當是幫我的忙了!”她並不知道雲緯同老黑結婚的事,不知道雲緯也有自己的家事要忙。

這些天,順兒雖沒起床,但立世已把雲緯為尚家所做的事都告訴了她,善良的順兒自然感動。

當然,她也懂得,雲緯這樣來幫助尚家,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她還愛着達志,要不,她怎會來?

儘管順兒懂得這些,可她並沒有不安和妒忌,她那顆柔弱良善到極點的心,遇事總是先替別人着想,她覺得當年丈夫和雲緯的一場美滿婚事,被一件意外的事生生拆開,雲緯受了這麼些年感情上的折磨,如今這樣做也完全可以理解。

再說,雲緯來幫的是尚家,也包括兒子和自己,自己只能表示感激。

“不了,順妹,廠房蓋好開始織綢,下一步我就幫不上啥忙了,我對機器織綢也根本不懂。”順兒聽了這回答,也一時無話,可一想到雲緯走了之後,因為自己卧床不起,廠務家務全堆在達志、立世身上,又有些着急。

再說,雲緯一走,達志這些天好起來的心情又會改變,昨晚,順兒就注意到達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順兒明白達志也捨不得讓雲緯走。哪樣對尚家好呢?順兒的兩道細眉一起一伏,片刻之後,她把牙一咬,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低低地開了口:“緯姐,我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話到這裏,蒼白的雙頰已洇出了紅暈。

“說嘛!”

“我想,你要是永久留在這兒,對尚家織絲廠的發達只有好處,你有主見有辦法,比我強得太多,可要長久讓你留這兒,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做姐姐!”

“做姐姐?”雲緯不解地豎起眉毛。

“我說直白了你可別生氣,”順兒那扁平的胸部急劇起伏着,“眼下,城裏有許多男的,都娶了兩個女人,就讓達志也這樣做吧,你當姐姐……”雲緯倒退兩步,吸了一口冷氣,兩眼駭然地瞪着順兒,她根本沒想到順兒會說出這話。

在聽到這話的第一瞬,她只是震驚:一個做妻子的竟會如此建議,真是世上少見!

不過隨即她便意識到,順兒能提出這個建議,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對達志和尚家懷有一種深得可怕的愛,否則,她決不會這樣做。

而一旦意識到這點,一股妒忌便又驀然升上心頭:看來過去這些年達志和她生活得不錯,要不,她不會愛他到這種程度!

“尚達志恐怕還沒有這個福分!”雲緯此時開了口,語氣冷得嚇人,“讓他再去娶別的女人吧!”

“緯姐,你甭生氣。”眼淚這時已湧上了順兒的臉。

“我只是說說,我只是想讓尚家的織絲廠快點發達,我只是……”

“順妹,”雲緯輕輕拍了拍順兒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尚達志能遇上你這樣的女人,也真是他的福氣,他該好好待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緯姐——”順兒撲到雲緯懷裏,放聲哭了起來。有一霎,只有一霎,雲緯的心裏升起一股後悔:看來當初不該再去同老黑結婚,要不然,我如今是自由身,真按順兒說的去做倒也不錯!

就讓尚達志有兩個老婆,就讓順兒跟着他,但只要我一來,尚達志就會完全變成我的!

……她很快地搖搖頭,止住自己的思緒,放開順兒,逃也似地跑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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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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