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第二章(2)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裏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裏,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象樣子。

"這書桌的玻璃下壓着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

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

"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

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

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憐的。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

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

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後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

──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里的人。

"她母親嘆了口氣,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象樣了,簡直下流。

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緣故。

曼楨這樣想着,就更加默然了。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說:"傑民呢?

剛才就鬧着要吃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裏探頭探腦張望着。

曼楨着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幹嗎?"傑民道:"我一隻毽子踢到裏面去了。

"曼楨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兩人一遞一聲輕輕地說著話,曼璐房間裏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

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着一件中裝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着叫了一聲"二小姐"。

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

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隻老鼠。

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個頭。

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一隻貓臉。

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一種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悠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裏,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幹嗎?

"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

"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裏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

我看還是在那裏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

"鴻才道:"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着。"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着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丑',我看還是'一年輕掩百丑'!

"她悻悻地走到梳妝枱前面,拿起一把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了。

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的需要修葺的。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老耗在那裏不走。

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着看。有一張四吋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着兩根短短的辮子。

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還留着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說:"這哪兒是我妹妹。

"鴻才道:"那麼是誰呢?"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

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麼厲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嗄。

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橫看豎看,說:"噯!

說穿了,倒好象有點像。"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

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着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昏霧。

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裏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裏讀書么?

"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

"曼璐把鏡子往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註定要吃這碗飯?

你這叫做門縫裏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霉,剛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着臉到她背後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出去么?

"曼璐並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兒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離內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個烏油油的眼圈。

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盪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着多麼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

曼璐吃着,忽然聽見樓上有腳步聲,猜着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機會說話,她當時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饅頭,披着一件黑緞子着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

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

坐了一天火車,不累么?"她母親道:"這被窩是我帶着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着這兩天天晴。

"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隻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

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麵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她睡著了?

"她母親道:"老早睡著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現在也有這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

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適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

"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於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

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

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着急。

"曼璐把臉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她母親道:"我哪兒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麼說!

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幹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

"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

"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麼話呢?"說著,心中也自內疚,抽出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說道:"也是我害了你。

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

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操搡了幾句,氣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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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半生緣(十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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