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第二章(3)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隔壁房間裏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着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下去,聽見說張豫瑾現在很好,做了縣城裏那個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豫瑾三個字,心裏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裏。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着一個男孩子。這張太太看見了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太太的兒子名叫豫瑾。這一頭親事,曼璐和豫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願意的。就此訂了婚。後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豫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後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後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聽見似的,一聲不響。她母親望望她,彷佛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聽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曼璐突然笑了起來道:"他沒結婚又怎麼樣,他現在還會要我么?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裏惦記着他哪?"她一口氣說上這麼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麼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並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麼啦?"她母親答道:"沒什麼。"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着上床。臨上床,又窸窣窸窣,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她母親道:"咦,你還沒睡着?"曼楨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親道:"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曼楨道:"不,我是因為前兩天生病的時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點也不困。"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裏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和曼楨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曼楨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裏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裏聽來的。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她母親本來打算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鑒於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么?"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並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麼呢?他家裏有沒有女人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么?"她說到這裏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黏着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曼楨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裏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給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裏的房子也用不着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係。"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裏還痛快點兒。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裏真不是味兒。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裏,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么?"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係,人家家裏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樓下兩個人已經在討論着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噗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着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着頭扭着身子,用手撫摸着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盡摸着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種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裏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曼璐越發生氣,道:"怎麼叫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麼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份點兒。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乾脆我這兒你也別來了!"鴻才給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麼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麼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哧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氣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懷着幾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氣洋洋地。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裏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裏,祝鴻才也在那裏,熱熱鬧鬧地趕着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裝。他雖然是第一次穿西裝,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隻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裏,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橫掛着的一隻金錶煉。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並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於她雖然是十分嚮往,見了面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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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半生緣(十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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