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沙彌的腦袋光溜溜的,像是新剃的度,他似乎忘記自己已是出家人,朝元翼行了一個禮,喚道:「見過七皇叔。」
元翼眯着眼,認出他來。
竟是惠妃所出的二皇子,元笙。
「什麼時候的事?」
小沙彌苦笑,「小僧昨日進寺的。」
元翼看着他,不過十五歲的樣子,若是生在歷朝的皇家,都應該是一位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尊貴少年。
「是你母妃的意思?」
「是的,母妃說過,佛祖慈悲,能保小僧長命百歲。」
出了家,他就不是皇子,就不會擋別人的路,說不定能活下來,揀一條命。
惠妃用心良苦,比其它的妃子有先見之名。
「你母妃是個明白人,你好生在寺中修行,佛祖會保護你的。」
元翼說完,朝另一邊走去。
小沙彌在他的身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遠去的身影似乎頓了一下,黃昏之下的寺廟,如方外凈土。他高大修長的身姿沐浴在光暈之中,仿若救世的佛祖。
這般景象在元笙的眼中,刻骨永恆,再難忘卻。
七皇叔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是他願意保住自己嗎?母妃說得沒錯,能活下來的七皇叔和十王叔兩人,當年固然因為年幼僥倖逃過一死。但這麼多年來,沒有惹怒國師,依舊尊貴地活着,足見他們城府不淺。
母妃在賭,賭贏了自己能留一命,將來的事情說不準。若是繼續在宮裏,等國師準備立太子,那麼和大皇兄離得最近的自己,無疑是最先清理之人。
可憐宮裏的許多人都沒能看透,皇兄弟們之間明爭暗着,都想拼力爭一爭。
上一代皇叔們的血腥氣還未散去,自他出生以來,母妃就擔驚受怕。無論朝堂如何,宮裏卻夜夜歡歌,女人們雲裳羽衣,彈琴獻舞,變着法子取悅父皇。
父皇沉迷女色,何曾管過他們皇子公主們的生死。自打知道大皇姐要和親,母妃就日夜不安,思來想去,唯有送自己出家一條活路。
他望着那走遠的人,看着那身影徑直出了孝善寺。
寺外,一輛馬車停在那裏,隨從見主子出來,立馬待命。
馬車緩緩地離開孝善寺,元翼坐在馬車中,閉目沉思。
回京的路上,流民遍地。因為天色漸晚,影影綽綽,一堆堆衣衫襤褸的人擠在一起,互相取暖。他們的身子瑟瑟發抖,瞧着分外的凄涼。
人堆中,有大人的喝罵聲,有孩子的哭泣聲。人人愁容滿面,眼看着快要入冬,他們還是一身的單衣,吃了上頓沒下頓,這天寒地凍的,可要怎麼熬過去。
有些人用羨慕的眼神望着不遠處,那裏則是完全不一樣的,隨處可見臨時搭建的草屋窩棚。三三兩兩的人坐在地上胡諞。
這些人雖然穿得破舊,好歹還算厚實,衣服上的破洞也都打上了補丁。許是剛剛混飽了肚子,竟有閑心胡吹鬍侃。
「哎呀,你家姑娘就是好本事,聽說在柳公子面前極有臉面,看看她剛才捎出來的吃食,噴香的麵條,裏面還有幾大塊肉。你們可是享了福了,可惜我們家的三丫頭還太小了。」
說話的人不無遺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兒,恨不得一夜之間讓她長大成人,可以去侍候京里的公子哥們,討得一些好酒好菜。
「你們家三丫頭這樣子可不成,太瘦了。我家丫頭不是我吹,自小就養得好,要不是這場天災……不過,你們家大丫頭可是了不得,這進了宮,以後說不定會成為娘娘呢。」
「誰知道呢,你這一說,我心都提了起來。聽說都死了好多人了……」那人似是想到了什麼,隱下不說,臉色麻木。
剛才羨慕的人也跟着閉嘴,他們都是從外地流落到此的人。這些人,都是家裏遭了災,活不下去了,拼着命拖家帶口的出來討活路。
可眼見了到了邑京,進不了城。只好遊盪在城外。家也回不了,眼下四處災民遍眼,哪還有可去的地方。
他們這些人,家裏凡是年紀相符的姑娘都進了宮,連個話都沒傳出來,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家的女兒雖是知道下落,卻是連個妾都談不上的玩意兒。這難民中的人家,但凡是家裏有齊整些的姑娘,都賣的賣,送的送,賣女求榮,只為一口吃的,有什麼好說道的。
他們眼巴巴地看着大路上的馬車快速地駛過,猜想着裏面住着什麼人,必定是過着神仙都不換的日子。若是有一天,他們也能住大屋,坐馬車,那是何等的滋味。如此想着,心又火熱起來,盼望着女兒們能捎來更多的銀財。
馬車中的元翼耳力極好,那幾人的談話聲,一字不差地傳入耳中。
京外流民遍野,各地官員不作為。宮裏卻還在選秀,陛下仍日日歡歌,寵幸新人。
這樣的江山,滿目瘡痍。為帝者,不顧社稷,為官者,不顧民生。他身為元氏子孫,竟無可奈何,何其可悲?
邊關一有異動,朝中無人主戰,文官們都盯着長成的公主,等着國師下令和親。如此王朝,居然沒有滅亡,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馬車一路進城,戌時已過,城門緊閉。守城的士兵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只看了一眼,就立馬下來開了城門。
一入城,彷彿兩個世界,各家的酒樓花坊門前的燈籠紅晃晃的,裏面飲酒作樂的聲飄出來,夾雜着女子的嬌笑聲。
馬車中的男子臉色越發的冷,他冰冷的眼眸中,帶着沉痛。
他們元氏皇族,愧對天下百姓,愧對那些一無所知的子民。
然他有心無力,這江山,不是他們姓元的,而是國師一人的。國師隨意擺弄着他們,擺弄着滿朝文武。
忠良空有凌雲志,奈何君王自尋歡。
這表面的繁華之下,是多少的屍骨堆就。而不久之後,即便是這繁華,都會沾上濃濃的血腥之氣。
近亥時,馬車悄悄駛進了王府。府中平靜如水,寂無人氣。
安總管緊跟在主子的身邊,躬着身子。
「王妃下午做了什麼?」
「回王爺,王妃下午小憩過後,派人來尋王爺,說她身子不適,晚膳就不在悟禪院用了。老奴告訴她王爺您不在府中。接着王妃就一直在屋子裏,並未出門,晚膳是在玄機院用的。」
「好了,你先去忙吧,本王想隨意走走。」
安總管聞言,忙停住腳步,命隨從們各自去忙。
元翼的腳步未停,一直走到玄機院的門口。輕輕地推門進去,就見主屋門廊下的燈籠亮着,屋子裏漆黑一片。
他的心莫名就溫暖起來,慢慢地朝主屋走去。
屋內的床上,錦被之下,是睡得香甜的女子。男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注視着熟睡中的她。
她睡着的樣子,似乎十分的規矩,雙手交疊在胸前,正面仰躺着,和她清醒時完全不同。
黑夜中他的神色難辯,幽深的眼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她散開的青絲,她長翹的睫毛,微嘟的紅唇。靜謐的室內,他能聽見她綿長的呼吸聲。
倘若他的生,要踩着她的屍體踏足前行,那麼,他寧願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