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們按章程辦吧。」席臨川喟嘆道。
鎮撫使一愣,猶豫道:「可畢竟關乎……」
「我知道。」席臨川點頭。畢竟關乎赫契,搞不好會涉及軍中動向,禁軍都尉府那邊自然要和將領打個商量。
他忖度片刻,看向鎮撫使,苦澀一笑,「那日聿鄲所害怕的,也是我不得不擔心的。」
對方一臉不解。
「若稟明陛下,陛下為示公正,必定先把人扣下,這樣就不只是那六個人,連聿鄲也一併會被扣下。」他短短笑了兩聲,「赫契汗王近年來越發意氣用事,若知赫契巨賈被扣,又給了他一個兵指大夏的機會——但仗不能這麽打。」
聿鄲擔心的,自是赫契連吃敗仗後會越發孱弱,或是擔心影響自己的生意,而席臨川雖不擔心這些,也不得不為大夏想一想。
上一世經歷了幾次戰爭,國力多少顯了頹勢,銀錢撥給軍隊,能給百姓的就少了許多。這一世已然比上一世多了一仗,若再添一仗……這麽一年一次地打下去,沒有喘氣的機會、沒有休養生息的時候,再強的國都熬不住。
「汗王蠢,我們不能幫着他蠢。」席臨川淡淡苦笑,一睇鎮撫使,「這事就當普通的命案辦了最好,能繞過聿鄲就不要扯上其他,大人若不放心,就讓指揮使大人問問大將軍的意思。」
「……是。」鎮撫使應得猶豫,抱拳一揖,告辭離去。
寂月皎皎,席臨川一邊苦思冥想地搜尋記憶,一邊小心地在紙上描了一筆又一筆。
那圖案有一指長,單看輪廓很像一顆菱角,其中卻花紋繁複,中間鑲着一枚寶石。
這東西他見過兩次,均是銀質的,只那顆鑲嵌的寶石有所不同。此番見到,是那日在孤兒們的院外,目光瞥見牆角下有這麽個東西閃着銀光,中間鑲的是一枚淡黃色的寶石。
彼時他正和聿鄲同行,又急着趕去淮鄉樓,便未多想,後來卻越想越覺得眼熟,此事不時在腦海中飄過,直至今晨他驀然驚覺,這樣的東西,他前世是見過的。
他的魂魄跟着上一世的紅衣飄到關外,看到赫契人來接她,給了她冊封側妃的手令,而後她便換了赫契人的衣服,額間懸着的一枚銀墜便是這個樣式,只不過中間鑲着的是一枚紅寶石。
這事裏竟還摻和了一個女人。
席臨川發覺這一點時,登時提高了防心,雖已不疑紅衣什麽,但上一世的經歷讓他不得不添個心眼——他迫切地想知道,這個女人原本就是赫契人,還是如同上一世一般,赫契人買通了哪個大夏的女子……
長陽城中這樣複雜,此人就算不在他府上,在其他官員府上,也同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來人。」他叫了人,把那畫了個大概的圖案遞了過去,「送去大將軍府,問問舅舅見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若他不知,便請他着人暗查。」
「是。」沉穩的一揖,小廝應聲告退。
紅衣足足被綠袖滿含探究的目光盯了一刻的工夫。
其間她被盯得發怵,怒問了她好幾次干什麽,綠袖也不回答,只是按着她的肩頭不讓她動,然後繼續看她,看得她發怵得更厲害了。
「你到底干什麽啊?!」紅衣忍無可忍地一推她。
綠袖終於不得不解釋了,笑而一喟,「幫你看看面相。」
「你還會這個?」她皺眉,壓根不信。
綠袖直起身子,悠悠的道:「讀過兩本閑書,這不是正好拿你試試準不準麽?得把你的面相記清楚了。」
合著她還是個試驗品。
紅衣撇撇嘴,板著臉問她,「那綠半仙,您看出什麽來了?」
綠袖神秘兮兮地笑着,誠懇道:「你沒準還真是大富大貴的命。」
「那准了!」她認真地點頭表示贊同,「手頭有兩千兩銀子,我不窮。」
「我說的不是這個!」綠袖的表情垮了一瞬,而後那神秘兮兮的味道更重了,「我是說,你可能有嫁給王侯將相的命。」
「哈?!」紅衣一下子笑出來,懶得多聽地推她,「別鬧,誰要嫁王侯將相!」
「你沒覺得君侯對你不太一樣麽?」綠袖認真地問她。
這話倒讓紅衣一僵,她雖沒感覺出什麽不太一樣,但今日席臨川最後那句話,卻讓她嗅出了點不對勁——那話聽上去有點無奈,又酸溜溜的,好像迫切地想讓她明白什麽,直戳進她心底,讓她不知不覺中回想了好幾遍。
不會吧……
「他之前差點殺了我。」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是提醒綠袖,也是為了平復自己的心緒。
「那他還救過你呢。」綠袖一語頂了回來,「宴席上當眾跟何公子動手,你可別假裝忘了;還有你犯敏症的那次……」
當然沒忘,但一碼歸一碼,紅衣覺得他救過她和他從前想殺她是兩個獨立事件,哪一件也抹不去另一件。
「你別瞎琢磨。」她一瞪綠袖。
綠袖還是那悠哉的口吻,「不琢磨就不琢磨,大不了咱們走着瞧唄。」
次日下午,聽到敲門聲前去開門的時候,紅衣全然沒想到外面會是席臨川——她昨日明明拒絕了他今日來給她講「淮鄉樓搶劫殺人案始末」的提議。
再想想綠袖昨晚說的話,紅衣的防心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往後一退,刻意與他保持距離,「將軍有事?」
「來跟你說說淮鄉樓的事。」他淡淡的道。
「我不想知道。」她立刻拒絕。
席臨川又說:「順便聽你說說接下來的打算。」
紅衣身形一僵,目光在他面上劃了一劃,俊朗的面容上沒有什麽可看出情緒的神色,她定了定神,適當地提醒他道:「將軍,我已贖身了,日後的打算……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說得好聽。」席臨川輕挑眉頭,發出一聲笑,「你在長陽城裏又沒家人,若當真餓死了,還不是得由我替你收屍?」
真刻薄……紅衣險些把這三個字念叨出來,暗瞪他一眼,乾笑一聲,「多謝將軍那兩千兩銀子,我不會餓死的。」
席臨川聞言又笑了,負手睇着她,還是那句,「說得好聽。」
這難道不是實話麽?!紅衣有些崩潰。
此時席臨川上前了一步,她戒心十足地連忙後退,他便得以順利地邁進了院子。
反手把院門一關,他一手支着門問她,「我倒是想問問,今天上午,你和綠袖四處打聽有沒有要轉賣的飯鋪酒樓是怎麽回事?」
「你監視我?!」紅衣脫口而出。
「用不着。」他平心靜氣地面對她的質問,「敦義坊現在人心惶惶,禁軍都尉府調了兩個百戶所過來鎮着,我囑咐他們多為你上點心而已,他們看你四處打聽,也就多問了一句。」
「我們打算自己開個飯鋪。」紅衣被他逼問得沒辦法,邊往院子裏走,邊簡短地答了一句,而後美目一轉,聲音十分柔和,「廚子我們自己找,帳房、小二自己招,歌姬、舞姬自己教,不勞驃騎將軍費心。」
這原是想堵他話的意思,明擺着讓他知道各樣相關事情她們皆可自己處理,孰料席臨川聽罷反倒眉頭緊蹙,訝然看着她——
「歌姬舞姬?!」
紅衣不知道他在驚訝什麽,隨口應了一句,「對啊!」
便見席臨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萬分詫異的打量她,不可置信地道:「紅衣姑娘,你好不容易從我這兒贖身脫籍,是為了……自己當老鴇?!」
紅衣她們住的內院裏有一座小小的涼亭,雖然周圍沒什麽景緻可言,但在涼亭里小坐也很是舒服,尤其在略有涼意的秋天,傍晚吹着風閑談片刻,十分愜意。
眼下,紅衣站在亭外看着「十分愜意」的席臨川,嘴角抽搐。她沒注意到正在進行着的交談是如何從「被席臨川盤問」轉變為「席臨川幫她們分析開酒樓飯鋪的可行性」的。
總之當她驀地覺出不對的時候,已經是眼前這場景了——席臨川笑容溫和地坐在亭子裏,頷首接過綠袖遞來的茶水,修長的手指揭開盞蓋,抿了一口,思量着徐徐道:「我覺得你們兩個不適合當老鴇。」